第十二回 无佞府父女相逢 四贤村姑嫂见面
却说次日镇国府合家早起,高公梳洗已毕,先在天地、吕仙祠上叩拜了,又拜辞了祖先,回至上房,摆上酒宴。素娘执壶,夫人把盏,与老爷饯行发脚。此时行李驼驴诸事齐备,郑昆进来回话,禀道:“周太监着人来约会千岁在城内枣林儿会齐,好一同起身。”高公说:“知道了。”遂立饮了三杯,接过双印抱了一抱,递过素娘,起身就走。
镇国王眼望素娘与伏氏,满面欢容说暂别。虎步如飞朝外走,贪恋全无甚剪绝。夫人素娘后边移步送,不好啼哭腹内哀。仆妇丫鬟随左右,慌慌忙忙走不迭。一齐送至仪门外,只见那老爷早巳下台阶。夫人素娘止住步,郑安宁紧紧跟随千岁爷。看着他。头也不回扬长去,二人相对暗伤嗟。转身各自回房内,心悲惟有自发呆。家丁送至府门外, 郑安宁叩首辞拜他老爹爹。好一个英雄高镇国,逼真是忠心赤胆大豪杰。念念君恩思报效,他把那妻子家园一概撇。上马加鞭登途路,后跟着行李人夫一大群。进城会着周太监,还有那地方官员把天使接。军国事大钦限紧,晓行夜住不停歇。那日到了东京内, 周太监先去交旨见皇爷。
周太监进得朝来,正遇天子在勤政殿批览本章,闻奏其喜,吩咐宣镇国王见驾。高公随旨而进,拜舞山呼,叩驾已毕,天子命平身赐坐。天子道:“今因塞北耶律泰复侵内地,贤卿威名素著,番寇久败于卿,承相吕国材、侍郎闻锦二人共荐,故朕召卿赴都,封你为兵马平番大元帅,署理雁门关总镇。钦限半月操演人马,克日兴师,卿须尽心竭力,荡净夷狄,勿负朕托。回兵之日,另加升赏。”高公连忙跪倒谢恩道:“微臣敢不尽犬马之劳,以报陛下!”天子道:“卿一路鞍马劳乏,且回府第歇息,明日武英殿赐宴。”高公谢恩出朝。牵挂着梦鸾小姐,遂往无佞府而来。
这时候,杨府早已知此信,顺天侯等候在家中。家丁来报姑爷到,杨公欢喜乐无穷。整顿衣服离了坐,举步忙忙往外迎。郎舅二人见了面,悲喜交集各打躬。彼此慰劳同问好,携手相挽往里行。杨爷说:“一自那年相别后,眠思梦想在心中。”高公说:“愚弟心怀也如此,到家时常意念兄。”杨爷说:“一日三秋非谬语,无人能解此衷情。”高爷说: “一念牵连难断绝,身在渔阳心在京。”杨爷说:“梦鸾虽小识见大,但凡提起眼圈红。可喜他举止端庄言笑雅,身才骨格带锋棱。这而今学书习绣般般会,善问广记绝聪明, 六岁的身才如许大,男装活像小神童。”杨老爷一面走着一面讲,高老爷一边微笑一边哼。进了中门走甬路,穿过前堂到后庭。杨爷便望上房让,说:“家慈专等早相逢。”郎舅二人往里走,有梅香报与残年老诰封。
隆太君听得女婿来了,不由又悲又喜,挪下牙床,叫丫鬟:“快取我的拐杖来,恃我迎接姑爷。”说话间使女们打起帘笼,高杨二公走进房中,彼此相见问好。高公道:“岳母大人请转上坐,待小婿拜见。”太君说:“姑爷一路鞍马劳乏,免礼请坐罢。”高公道:“久违膝下,礼当一拜。”太君执意不肯,杨爷说:“妹丈骨肉至亲,说不得恭敬不如从命,行个常礼,到也罢了。”高公听说,只得向上深深作了四个揖,太君还了万福,然后就是李氏夫人带着明器的媳妇少大娘子过来相见。明器、明珍也拜见了姑父,叙礼归坐。侍儿献上茶来,大家吃茶叙话。
老太君眼望高公呼贤婿:“自你前岁转渔阳,我与石翰常提念,且喜时常有信至京邦。可是的姑娘素娘们都好?外甥双印可安康?”太君说到这句话,不由的难忍心酸泪两行。忙用手帕擦了去,凄惨惨复展昏花目一双。高公爷强陪笑脸说:“都好,谢岳母常怀记挂费心肠。”这老爷面上含春心内恸,二目一红脸一岔。顺天侯背转身躯面向北,想起同胞心内伤。李氏夫人用话扬,说:“外甥可曾把差事当?”高公说:“今岁春间出了痘,这而今痘痕退尽脸皮光。”太君说:“过了大关就不怕,恭喜贤婿喜非常。”夫人说:“大家只顾说闲话,还未去请大姑娘。太君点头说:“正是”,回头有话叫梅香。
“丫鬟呢?快去请你三公子来。”使女答应,转身而去。高公说:“这是怎么个称呼?”太君说:“这孩子不喜花翠,最爱男装,他妗母就把他打扮了个假小子,往往跟他舅舅出去,人看他两个哥哥,与他大嫂嫂都叫他三弟三叔叔,他却欣然答应。我又与他起个别字,排着他两个哥哥,叫作明玉。丫鬟使女们都叫他三少爷、三公子,以此为戏。他还很爱习武,别人见面只当是你兄长之子,都夸好个清秀学生,可是令郎么?你兄长也就含糊答应。我命木匠作些小小木头兵器,闷时带至后园教他几路兵法,他一见就会,小刀小枪耍起来真真把人爱杀。”
正说之间,只见一群侍女簇拥着梦鸾小姐,自后而来。怎见他丰神态度?有词为证:
望去神如秋水,行来貌似春花。绿云垂四鬓,赤锦绾双鬟,轻罗小袖笋笼芽,体态丰神入画。 若非蕊宫异卉,还疑阆苑奇葩。明珠耀彩玉无瑕,万两黄金非价。
镇国王一见亲生女,又悲又喜又生怜。小姐紧行三五步,叫声爹爹扑向面。桃花面上珍珠滚,拜倒膝前哭软瘫。老爷含泪说:“休悲恸”,探背弯腰用手搀。手拉手儿盘问话,爷儿俩四目相观雨泪连。小姐说:“新娶的母亲安康否?二娘与兄弟可安然?那日听说去召父,盼了爹爹这几天。难为你烈日炎天怎么走,叫孩儿时常悬念暗牵连。又听说还叫爹爹征塞北,此去不知何日还。可恨为儿偏是女,蒙懂无知在幼年。我若长到十五六,就要从军征北番。朝夕陪伴依膝下,强如这父在沙漠女在南。”神女说着泪如雨,引的那在坐之人都痛酸。李氏夫人忙劝解,顺天侯吩咐手下设杯盘。
当下摆上酒筵,杨爷把盏,叙礼归坐,饮酒谈心。只见家丁来禀:“今有兵部拨来的将校兵丁副参恭游守来递手本,参见姑爷,现在府外伺候。”高公说:“今日免参,吩咐中军,明日帅府点名哦。”家丁答应而去。此时杨老爷早已命人把镇国府铺设停当,高公饮至初更告辞而去。
次日入朝赴宴谢恩,回府点名造册,操演人马。钦限了出师吉日,头一天至杨府辞行。饯行酒罢,高公拜别,向老太君与顺天侯称了声岳母妻兄。
镇国王手指着梦鸾小姐长吁气,说道是:“这个冤家系我心。偏偏他公公已回南去, 这几年雁杳鱼沉少信音。我的归期无定准,瞬忽间是光阴似箭就成人。”高公之言还未尽, 这不就叹坏了杨爷与太君。齐叫:“姑爷休过虑,但愿你成功即日报捷音。即便多迟三五载,这件事交与吾儿与老身。差人去接寇公子,且在舍下倒插门。小夫妻留在我家住, 等着你得胜回来拜丈人。”高公见说把躬打,拭泪回言说:“谨遵。就只是有累妻兄与岳母,廷赞何以报深恩!”杨公说:“妹丈缘何言及此?你我是骨肉相连那样亲。”镇国王, 回头又把梦鸾叫:“几句言词要记真。外祖母妗母面前加孝敬,诸凡听话莫生心。千依百顺遵闺训,习书学绣要殷勤。继你亡母生前志,了我平生一片心。吾儿本是聪明女,那用叮咛再四云。”小梦鸾双手牵衣心痛碎,悲声惨切泪纷纷。说爹爹所嘱儿紧记,慈训良言敢不遵。但只是天伦此去须保重,自加调养莫伤身。手下虽有兵合将,哪是爹爹的亲人?斗引埋伏加仔细,冲锋打仗要留神。饮食自己调饥饱,穿衣酌量冷和温。虽说是为国忘生当报主,也须念自己家中众业根。天伦若好儿也好,父有个差池儿不存。成功早报平安信,免的你业障丫头揪着心。孩儿若长到十岁外,我必要万里之外找天伦。”高老爷,心如刀搅强扎挣,说:“松手罢,为父如今要起身。”这小姐,嚎啕大痛难分舍,引得那众人掩面泪纷纷。李夫人慢擦眼泪朝前走,双手抱起小千金。高公得便忙移步,拜别杨爷老太君。把心一横朝外走,杨老爷后面相随出了府门。
杨公父子送出府门,两下嘱咐而别。高公回府歇一夜。次日五鼓入朝辞驾,帅领随征众将,祭旗出城。十万貔貅,排开队伍,浩浩荡荡,竟奔雁门而去。
且说那北安王耶律泰,扎年时节,能征惯战,时常起兵犯内,当日被高公与曹太夫人母子二人,杀的绝粮断草,无奈献了降表,愿受王化,受了天朝的敕命。这“北安”二字,就是宋天子所封。年年进贡,岁岁称臣,数十余年,并无犯境。近因他有个异母弟名唤耶律通,年已二旬,曾遇异人传授,能飞石打人,百发百中。身长力大,武艺精通,心高志大,只要扶保哥哥抢夺大宋的天下。北安王虽是番人,天性友爱,言听计从。因雁门关主将病故,即命耶律通为帅,带领番将,十万雄兵,长驱南下。多亏副将张德功能守善战,刚刚把城池保住。及至高公救兵到来,只剩了五日的粮草。高公至彼,与番兵打了几仗,北兵败了两次,悄悄退了。追赶下去,他即渡过黑河,潜踪远避。及至收兵回来,他又瞅空南抢,野战混杀。那镇国王日夜操劳,铁甲缠身,金戈在手,千方百计,御敌迎锋,虽未大胜,且喜不曾折兵损将。
这些都是后来事,且把当时节目说。也不言梦鸾住在无佞府,也不言高公塞北动干戈。书中再表何人等,听来那坏事的三姑与六婆。镇国府一自老爷离家下,黎素娘夫人伏氏甚相和。每日家说说笑笑安然过,抚养三岁婴儿双印哥。素娘是个和平温柔性,夫人是随风就倒竟听喝。金乌玉兔催寒暑,光阴似箭快如梭。伏尽秋来天气爽,早过了牛郎织女度银河。桂吐黄花槐结子,风清露冷厌轻罗。伏夫人这日正在房中坐,同着那素娘窗下作生活。蜂儿伺候一旁站,秋月床边抱阿哥。耳内只听帘栊响,走进传事的管家婆。
梁氏向前回话说:“禀夫人二奶奶得知:四贤村劳勤前来送信,说伏舅奶奶又犯了痨病,十分沉重,要请夫人去见个面呢。”伏氏听说,落下泪来,说:“你叫他进来,我问他话。”梁氏说:“我叫他等着,他说家里无人,还要到咱们坟地去叫妈妈作伴,不能等候,如飞的去了。”素娘连忙吩咐:“唤郑昆进来。”苍头进来着千儿问:“二夫人有何吩咐?”素娘说:“东庄大舅奶奶病重,来请夫人,令人速备车辆,你再打点铜钱三十贯,粗细米粮四石送去,好与奶奶将养。若是不好,衣食棺椁,早备下,这都是千岁在家时吩咐下的。”苍头答应而去。伏氏连忙更衣,蜂儿亦就打扮。素娘亲手裝了果盒四个,又派两个仆女跟随,又命人把伏公子唤来好一同前去。
列位,那伏公子如何在此呢?这一段话上回书未表。只因伏家寒素,孩子不能攻书,高公见伏准生的倒不愚蠢,有心栽培他成个器皿,因对滑氏说了,接了他来,对门住着个姓费的举人,开馆训蒙,高公叫他入塾读书,纸笔束修,皆是高府所出。这也是镇国王仁德之处。上文表明。
且说伏氏公子,上了车儿,两个仆妇与蜂儿坐在后面车上,张和打了顶马,李清、赵泰左右扶辕,车夫举鞭,骡马走动,竟奔东村而去。
五里之遥不太远,半盏茶时一阵风。送来的大车刚回转,小车儿早巳到门庭。任婆迎在门儿外,叩头问好不绝声。二门外,伏氏下车头里走,进了滑氏卧房中。只见他闭目合睛床上躺,面如金纸嘴儿青。又是咳嗽又是喘,一半儿唉哟一半哼。十分憔悴形容瘦,拥衾倚枕发蓬松。伏顺娘,捱身坐下呼嫂嫂,伤心二目泪直倾。准郎也把妈妈叫, 那滑氏定性安神把眼睁。看见小姑与儿子,用手一拉不放松。叫声:“妹妹想杀我,今日吹来是那阵风?自你出门缺看望,只为无钱家下穷。少车无辆接不起,心有余而力不能。姑老爷时常周济惦着我,到叫我受之有愧却不恭。偏遇我这遭病儿犯的十分重,又无个人儿作伴煮粥羹。自从劳琼身死后,家中越发冷清清。又想准郎又想你,刚然闭眼又相逢。无奈何才叫劳勤去送信,还怕你不能来盼个空。”这滑氏,又哭又喘言不已,任婆子, 走向前来劝一声。
婆子向前说:“我在这里称呼大奶奶,在那里叫舅奶奶;在那里叫夫人,在这里叫姑奶奶。大奶奶若依我老婆子说,姑奶奶容易来在家里,你老又在病间,老姐儿们见了面,多生欢喜,少生烦恼,说说笑笑的,一来你老也去几分病,二来姑奶奶心里也舒坦。你老再看看,少大相公比先白胖了许多,生来的又伶俐,念上几年书,姑老爷那里是培植的起的,中秀才,作宰相,作知县,作老大的官儿,都不定的,你老人家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哩!若不好好保养着,万一有个山高水远的,将来叫谁作老太夫人呢:这早晚儿也该进点儿饮食了。姑奶奶拿了四盒上好的乾鲜果品,何不就茶吃点儿?再不然有了钱了,要想什么吃买去。”一夕话说的滑氏心花开放。
伏夫人也喜欢了,叫蜂儿把盒子端在滑氏面前,打开盒盖,说:“嫂嫂你拣心爱的吃点儿。”滑氏挑了几样,就茶慢吃,说:“妹妹,你也吃点儿。”伏氏说:“我如今不大爱吃那些甜物,每日早晚用点心就吃两个实馒头。”滑氏道:“准哥,你也吃点儿。”伏准拉着盒子,挑来挑去,都不中意。用手一推,说:“我不吃了。”婆子说:“阿弥陀佛!大奶奶,你老看看,姑奶奶与少大相公把这样好东西都吃俗了,可见每日是珍馐美味,享用不尽的。似这样异品,小户人家别说吃他不着,一辈子看不见影儿的颇多。那几样儿,我就不知他叫甚么名色。”伏夫人笑着抓了一把说:“老婆子,你也尝尝。”婆子伸了双手接着,说:“姑奶奶赏我,我就闹口。”滑氏说:“蜂儿过来,也给你点子吃。”蜂儿摇头说:“奶奶别抓,我不吃。每日夫人、二奶奶早晚吃点心剩下都是赏与我们,吃不了都收起来,放陈了杂儿八儿的还有一抽屉呢。”
正说至此,只听外面有人接口说:“蜂姐姐吃高了口味了,有那些吃不了的东西,为何放着不带点子来送与我吃?”说着蹭了进来,却是劳勤。滑氏抬头一看,说:“你这忘八啼子,冒冒失失,打那里滾进来了?有时叫乾了嗓子也唤不应,听见说吃东西你就搭讪来了?”抓了一把,“猴儿人的,拿了去罢!”小厮接过来,笑嘻嘻的就要跑。滑氏说:“滚回来,别走,帮着你任妈妈弄饭。”小子答应说:“我知道了。”
说话间,高府仆妇在厢房内吃了茶,说:“夫人,奴婢们该回去了。夫人多咱家去,吩咐了好打车来接。”夫人说:“你回去问二夫人,他要几时接来,我就几时回去。”滑氏把眼一丟,说:“姑奶奶,不是我说,你太无个脊骨,你是个正头乡主,那一个不是你属下的?你说多咱去就叫多咱接来,又问什么二夫人三夫人的呢?”滑氏说:“你们俩嫂儿吃了饭再去罢。”仆女道:“才吃了茶点,我们都不饿。”滑氏命任婆倒了盒子装上四百文铜钱,递与仆妇。仆妇叩谢,出门而去。这里任婆收拾了晚饭,大家吃毕,点上灯来。伏氏恐滑氏劳神,遂叫铺被安寝。任婆说:“姑奶奶在那屋里睡?”滑氏说:“你铺在那屋里去罢,我成夜家咳嗽,看吵的他睡不稳,叫准郎和他姑姑那屋里睡罢。留蜂儿在屋里,好和你替换着与我捶捶打打的。”当下任婆收拾,大家安寝。不知滑氏之病可能好否,且听下文分解。
第十三回 滑氏包藏毒虺心 任婆狠试屠龙手
且说伏夫人次日起来,即命劳勤请了医生来,与滑氏诊脉开方。太夫说:“得用人参。”伏氏就叫劳勤到镇国府中望素娘要了一包来与滑氏合药煎服。
也是那妇人此时不该死,服药后渐觉沉疴减几分。饮食多进精神长,不似从前神色昏。伏氏见此心欢喜,任婆子伏侍更殷勤。一连就有十数日,那滑氏止住咳嗽病离身。这一日灯前同饮消夜酒,大家闲话共谈心。伏氏说:“明日我也该回去,不久的就是中秋佳节临。他二娘必然家中盼望我,明日个就叫劳勤走一巡。”滑氏听说一撇嘴:“是咱的行动提他最恼人。谁家有偏房妾小如元帅,正头夫人像众军?想春间双印出花去道喜, 还有那女眷亲戚一大群。丫鬟仆妇人无数,个个都是把他尊。内堂大小诸般事,都来启禀二夫人。仓库钥匙在他手,收藏账簿管金银。我们这位姑奶奶,没事的活佛头一尊。东不知来西不管,就会房中陪着人。越看越叫人生气,直到如今闷在心。”那蜂儿,把手一拍说:“奶奶罢哟,要提前话更新闻。千岁临行的头一晚,句句言词意味深。数说姑娘多不好,排服的就剩低头把泪噙。我看哪有夫妻意,那光景一门的望着二房亲。”伏顺娘把脸一红说:“你胡讲,丫鬟家妄口答拉最恼人。既是无心惦着我,为何留下许多银?” 任婆子听到此言连忙问,说:“千岁临行有甚云?姑奶奶何不讲一讲,大黟儿替你参详辨假真。自已家里何妨碍,这屋里都是心腹没外人。”这婆子闻财起意拿话套,那滑氏见风就雨便搜根。他二人彼此含春不住问,伏夫人启齿开言把话云。
说:“嫂嫂不知,那是你妹夫临行头一晚上,向我说:“我这一去归期未定,娶你未久,又无个一男半女,虽有梦鸾姐弟,非你亲生,恐难免后来之叹。与你留下白银千两、黄金十锭,作个备后之用。就是这话。岂不是他姑父的好心?蜂儿反说无义,我就不解。”滑氏说:“这等说起来,如今这全分家事还是二奶奶掌管么?”蜂儿说:“是吗,除了二奶奶有那个有才配当家呢?”滑氏说:“不是我说,这个算是姑爷不明白,偌大的家事,你不在家,既娶了正头夫人,怎么叫小老婆主事?这可不是故意抬他么?”蜂儿说:“罢,人家是有儿子的,怎肯让出家来,受人辖制?”伏氏说:“他虽当家,也没在我面前失礼。”滑氏冷笑道:“我的傻妹子,你再等等儿,他的孩子大了,可就不是这副面孔了!蜂儿那个丫头是个伶豆子,他都看的出光景,听的出滋味来,他是你的亲人一般,自然向着你,你凡事还该他提补。”伏氏说:“也无人说什么不好话儿。”蜂儿把眼一丢,说:“奴婢又要多嘴了。老爷临行那一晚上,说的那些言语,那一句不是抬着二房压着你老?”
滑氏见说连忙问,蜂儿开言把话云。说道是:“说咱姑娘无才志,心活耳软性情昏。不能当家主大事,不及他那死夫人。又说是:公子本是无价宝,要我们千万留神加小心。双印若是有舛错,那光景只怕要杀人。”滑氏说:“二房的可曾说什么?光景怎样意何存?” 蜂儿说:“也不答言也不采,也不欢喜也不嗔。”滑氏说:“他那心里有老底儿,汉子当头作护身。”他二人尖嘴薄舌胡谈论,任婆子一旁无语暗沉吟。听得方才说的话,伏氏有千两纹银十锭金。自古清酒红人面,这婆子斗起贪财取利心。细听着滑氏蜂儿都有意,那伏氏流活秉性有八分。“我何不这般如此把话说,随机应变哄金银。万一该当时连转,从此后也享荣华不受贫。”婆子想毕才要讲,摇头复又细沉吟:“千岁待我十分好,真是天高地厚恩。二奶奶更有情多少,又是同乡一土人。若是我今举此念,岂不是恩将仇报坏良心。”这婆子想来想去多一会,怎奈他念念只是想金银。利心偏比良心盛,由不的暗暗打算又沉吟。细想:“我前半生受尽贫穷苦,无非是将将就就混光阴。布衣粗食熬岁月, 要指望扬眉吐气似登云。今朝遇着这件事,正是发财机会临。趁此若不将财取,此身休想再翻身。”婆子一狠主意定,他这里装模作样假出神。呆呆呆呆无一语,把眼睛一挤泪双淋。滑氏一心不解,有语开言叫老任。
滑氏说:“他任妈妈,好端端的大家说话儿,你为何哭起来?”婆子也不言语,只是擦泪。伏氏与蜂儿也都一齐追问,问了多时,婆子擦了擦眼泪,叹了一口气说:“罢了,罢了!我老娼妇后悔不来了!我当日提亲原是一片好心,如今细听蜂儿之言,竟把一位老实忠厚姑奶奶叫我送了无结果,想将起来,又是疼我那老实姑奶奶,又是自恨,怎么不叫我伤心?”伏氏听得惊疑不止,问道:“我怎么无有结果?”婆子说:“大奶奶、少相公、姑奶奶、蜂儿你们都听着我说,我要说的不是,只管大嘴巴打我。千岁与姑奶奶留下金银,休当是好,这明明是二夫人的作用,他怕千岁去后,你老万一翻过脸来,要自掌家园,他说不出理去,少不的退下三禅宝殿,所以调唆着老爷与你老留下若干金银,又说你许多不好,这也是他慢慢进的谗言,又叫你感念,又叫你死心塌地,不管别事。他不但目下施为,还把日后坐纛旗拿稳。这些金银,你老也无什么使处,还是与他儿子收着。你看舅奶奶这里有事,他张罗在头里,无非是叫你老说不出话来。可是蜂儿说的,不过是仗着他有儿子,你老好似有官无印,不过是个闲人。这如今凡事由他管理,家人们由他调遣,将来他儿子长大成人,袭了官职,母以子贵,自然凡事尊他。到了那个时候:
儿子长成娶媳妇,母子婆媳是一心。要一奉十随他意,扬眉吐气属他尊。就是那手下家丁与仆妇,谁不趋奉老封君。即便是三亲六眷诸人等,自然也敬二夫人。讲什么大来论什么小,姑奶奶你也得屈心让二分。”婆子之言还未尽,那滑氏拍手连说真真真。蜂儿说:“我出早已虑至此,就只是不敢轻易吐出唇。”婆子说:“若要深究往后讲,令人一想更寒心。老病着床上无疼热,那是连心着己亲?大面上不过有点得拉礼,关切知心未必真。苦辣酸甜自己晓,那一派凄凉景况惨人魂。空说是个正头主,有名无实不如人。老婢既然想至此,少不得细把其中利害陈。”婆子说着看伏氏,只见他目瞪凝呆面似金。滑氏咂嘴将头点,说道是:“你多炼多经见解深。”伏准正在旁边躺,听说至此一翻身。手拉顺娘叫姑母:“不必忧愁请放心。他们日后错待你,侄儿一定打他们。拿住黎氏剜了眼, 双印冤家抽了筋。”婆子点头说:“罢了,到底儿亲者还是亲。”滑氏听得心内喜,眼笑眉开把话云。
说:“好小儿,你有本事到大来作个官儿,把你姑母接在家中孝顺奉养,就不借那畜生的光儿了。”任婆子说:这相公不愁官作,从小看大,三岁知老,你看十来岁的孩子就说的是大人话,他要没出息,我就是个忘八蛋子!”
那伏氏原是个无主意的人,今被他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心内犹疑不定,说:“若依你们这等说,我可怎么好呢?”滑氏说:“俗语说的好:成也萧何败也箫何。老任,你方才说当日不该为媒,如今还是你想个法儿与姑奶奶争过这口气来,将功折罪。”婆子说:“法儿尽有,只怕他老舍不的大大的赏我。”伏氏说:“只要你想个好主意,我将来不至落人之后,我就大大的赏你,你说要什么?”婆子伸着两个指头说:“你老赏我两个元宝,一锭金子,我就舍死忘生,作一个前部先锋,争过这一阵来,保你作个自自在在第一有福分人。就怕你老舍不的这些大赏。”伏氏说:“一锭金子,两个元宝也不算什么大事,只要你作的周全妥当,就赏你这些。”婆子闻言,满心欢喜,连忙爬在地下磕头说:“老婢子先谢赏。”滑氏说:“你起来说正经话罢,姑奶奶不是撒谎的人,定不失信。”蜂儿说:“你不放心,等我保着,且把主意说说,要是不好,赏你一顿脖子拐,也是我打。”伏氏把双眉一皱,说:“你不要混他,叫他说罢,我这回心中实实昏闷。”
婆子说:“你老不必心烦闷,我这里早把妙计想周全。不但是姑奶奶将来有结果,大相公借此有收园。大奶奶这里诸事都方便,不用在黎氏手内讨银钱。一举两得移花计, 保管他,威风自减让兵权。”滑氏说:“到底是个什么法?”婆子说:“黎氏所仗在儿男。只要无了小双印,他就塌了半壁天。”婆子之言还未尽,伏氏忙着吓一偏:“莫非是要将他害,我可不从说在先。人命关天非小可,宁可胡乱混天年。”那滑氏望着婆子一努嘴, 老恶妇随机应变快非凡。忙陪笑脸说:“那里话,那孩子与我有何冤?岂可狠毒将他害, 自然我有巧机关。我从来心慈面又软,行好烧香爱向前。怎敢欺心伤人命,你老只管放心宽。并非设计将他害,送个好处把身安。”这婆子,口内说着心内想,只见蜂儿把话言。
“任妈妈,你说了这半天,到是个什么计策?”婆子说:“每处春秋,二奶奶都是叫我浆洗衣裳,要不是大奶奶叫了我来,早就去了。等明日姑奶奶家去,我也跟了去,二奶奶一定留下我。等中秋十五那夜,合家一定庆节赏月,必有一番痛饮。等半酣,我有一种妙药,暗暗下在酒中,将二奶奶与秋月迷倒,悄悄把双印抱出来。预先说与哑叭,在后园外等着抱出来。”伏氏说:“抱到那里去?”婆子说:“咱这北边周家庄有个大财主胡员外,年过半百,膝前无子,我在那里时常走动,安人再三托我替他觅个娃娃,我应了他。凑着这个机会,就叫哑叭抱着,趁夜与他送去。他那里得了孩儿,如珍似宝,将来也掌上万贯家财,也不算难为了他。姑奶奶就把少大相公过在膝下,
那时节姑姑侄儿成母子,亲上加亲分外亲。要个贤良好媳妇,一心一计过光阴。彼此知痛又着热,比着那庶出之儿强万分。虽然不得袭官爵,大相公才高一定跳龙门。你老也把荣华享,夺过他那个老封君。再者那个胡员外,本是山西外路人。听说早要回家去,只为无儿难动身。怕的是同族人等争家产,所以迟误到如今。他若是得了双印一定走,年残怕作外丧魂。他若去了咱更好,不怕泄露免悬心。未从作事先筹算,岂肯惹火自烧身。这本是移花接木周全计,不损阴功不害人。”滑氏听着心内喜,正中机关十二分。连连点头夸好计:“你比那诸葛陈平谋略深。他不受伤咱得好,妙计真堪瞒鬼神。”婆子说:“若无覆地翻天手,怎敢讨赏要金银?”蜂儿说:“此事若不此时作,到只怕树大难拔扎住根。”伏氏听毕一夕话,摆手摇头把话云。
“说来说去,原来还是要把印哥除了。好好一个孩子,抱去给了人家,我是再舍不的。罢呀,都别说了!好歹混去,横竖他们将来不致害死我,再不要提起这话了。我今日多吃了几杯酒,坐不住了,收拾睡罢。
那滑氏与任婆、蜂儿听了此言,面面相觑。滑氏把伏准暗暗推了一把,伏准会意,望伏氏怀中一躺,说:“我的姑妈,这样好计你不依从,莫非怕我与你作儿子,不肯尽心竭力孝顺你么?我要日后负了心,就不永年!”伏氏连忙用手把他的嘴掩住说:“你这孩子说的这样怪事,不喇喇的,还不禁声!”滑氏说:“妹子,你别失了主意,错过机会,悔就晚了。你想自已哥哥的骨血亲侄作了儿子,横竖比小老婆养的强。”伏氏一面站起来,走着说:“嫂嫂这事断乎作不的哟!蜂儿点灯去罢,我要睡了。”当下伏氏过去就睡了。
那滑氏久有羡慕高府家资之意,蜂儿是盼着伏氏掌家,他好专权,任婆子是谋骗金银,三个人费了多少唇舌,都是一样的利心,见伏氏不肯依从,彼此扫兴。滑氏说:“可惜!白说了这半天。傻姑奶奶总不听,奈何?”蜂儿说:“别管他允不允的,既是大家有益的事,就背着他作了去。”任婆说:“他要闹起来如何是好?”蜂儿摇首道:“不妨,不妨。”滑氏道:“老任,你不知他的脾气,果真作了,他也无的说了。明日就依计而行便了。”婆子说:“作便作,只是我的赏着落谁昵?”蜂儿说:“大奶奶听着,这件事全是为了大相公打天下,自后掌了家业,要高待高待奴婢,我就偷出两个元宝,一锭金子与任妈妈作事。”滑氏说:“好孩子,你要帮成此事,我就认你个乾女儿,叫准儿与你寻个好人家,当姐妹一般瞧你,如亲戚走动。这个如何?”蜂儿含笑点头,向任婆说:“妈妈怎么样?”婆子说“给我东西,我就作事。”滑氏说:“老任,你方才说把双印送与胡员外,我想着不在妥当。常言道:‘剪草不除根,逢春必发。’莫留后患才好。”婆子道:“我的奶奶,我是管作什么的?我是如此这般个绝户计,除了咱娘儿三个,就是哑叭知道,他又不会说话,还怕泄露不成?”滑氏道:“妙极,妙极!”
正说至此,只听帘外劳勤接说:“俗语说的好,别叫哑叭说出话来,万一哑叭要说出话来,可怎样了?”说着,笑嘻嘻跑进房来。三人吃了一惊,滑氏“呸”啐了一口骂道:“无规矩的忘八日的!人这说正经话,谁许你冷不防的跑进来岔嘴?吓人一跳!”蜂儿说:“劳勤兄弟,这不是耍笑的话,你既知道,若要走了风声,大奶奶可要追你的狗命!”劳勤说:“我又没疯了,穿青衣抱青柱,再者大家有益的事,我也占好大的光儿,怎样倒疑起我来?”滑氏说:‘不用望我饶舌,等有什么故事,和这娼妇养的算帐就完了。”三人计议已定。至次日就是八月十二日,素娘知滑氏已好,命人打车来接,又叫仆人带了十两银子送与滑氏过节,又叫任婆子去拆洗衣被,一同回府。到了十五日摆宴庆节,合家欢乐。素娘分赏了众仆人的瓜饼果品,又把任婆叫至面前,也与了一分,还有几斤肉面,叫他送回家中与哑叭过节。婆子谢了,提着竹篮要走,素娘说:“老任,你送了去快些回来,咱们好吃酒赏月。”婆子答应,走至上房,恰好夫人不在房中,那蜂儿竟自拿了两个元宝,一锭金子递与婆子,又叮咛了几句。婆子接到手中,如得性命一般,心花都是开放,连连说:“蜂儿放心,断不误事。”说着,走出上房,穿过箭道,出了府门,望慎终源而来。
这婆子,一面走着心欢喜,乐的他抓耳挠腮意似狂。口中只把财神叫:“多谢慈悲把我帮。这注大财想不到,我必然虔诚上供与烧香。想是我的鸿运至,时来顽铁也生光。这如今拿到家中且别露,将他放起密收藏。等把事情冷一冷,再想主意另商量。此处久站不大妥,带着守志转家乡。就只可惜了小双印,苦了佳人黎素娘。非是我恩将仇报行事狠,都只为了金银爱的慌。此财也非常容易得,费了我嘴上油皮好几张。再者也是该如此,命中造定岂非常。逢我发福生财日,该你娘儿们两散场。这如今,天时人事都更变,好人不及恶人强。别的话儿都莫讲,现得金银腰内装。”这婆子思思想想来的快,到来高府祖茔旁。正遇哑叭拾柴转,叔嫂俩举步一同走进房。
婆子坐在炕上,放下竹篮,向着哑叭说道:“这东西是府中二夫人与你过节,你自已弄着吃罢,我还要回去吃犒劳呢。”那哑叭闻言,心中着着实实的感念,含笑点头。婆子伸手把腰中金银掏出,望坑上一扔,说:“你看看。”问道:“这东西好么?”守志一见,惊喜非常,又是诧异,用手指着,口中不住哼哼哈哈。婆子说:你问这东西的来历么?原是如此这般,府上大夫人托我作这件大事,与我的酬谢。此事还须你助我一臂之力。
你把那肉面作好吃个饱,刨后院中,下个深坑预备着。等至日落黄昏后,就到那高府花园北上坡。槐树荫中藏身体,想着千万别挪窝。三更前后人已静,我暗暗抱出来他家双印哥。咳嗽为号须紧记,防备着被人看见了了不得。等我轻轻递与你,你就急急把脚挪。到家就望坑里撂,别管草死与苗活。埋个结实踏个住,大事全完没的说。金银密密收藏起,等过几日再商酌。咱们不必此处住,买个驴儿置辆车。回转山东归故土,赎房置地买家伙。或作买卖或放帐,日增月盛自然多。过上三年并五载,那时发财不用受奔波。与你娶个好媳妇,养女生男有后托。咱们也作个财主享点福,不枉我劳心费力设机谋。”婆子越说越得意,任守志心中展转自颠播。
“我想那里得这些个金银,原来嫂嫂要作一件损阴功的事。”正自沉吟,只见婆子用布手巾包上金银,装在一个破布口袋内,卷起坑席,掀开两块砖,把口袋子安放在内,复又盖好,向哑叭说:“你晚上干了那件事,明日也不用抬柴去了,在家好好看着咱那黄白货儿。等我在那里混上几天回来,择个吉日回上原籍便了。哑叭点头应允。婆子又至后院指与他刨坑的所在,嘱咐了几句,这才回镇国府而来。
走至上房,只见夫人、素娘都在那里看着仆女们收拾月纸,设摆供献。素娘说:“你为何这咱晚才来?”婆子说:“好奶奶还不知道我鞋弓袜小,举步儿艰难,只好慢慢的行走?”众人闻言,一齐发笑。当下用了午饭,无非是肉山酒海,不必细表。看着天晚,一轮水镜升空,照的画栋雕梁犹如水晶宫殿一般。素娘命设宴中堂,请夫人上坐,自已下面相陪,秋月扶着双印站在横头,梁氏与仆妇两边伺候。饮酒赏月,说说笑笑,天将二鼓,夫人不胜酒力,停杯不饮。素娘说:“佳世良宵,请夫人再进一爵。”夫人道:“你知我的酒量,三杯之后,满面发烧,今日多吃了几杯,自觉晕起来,再要吃就大醉了。”只见婆子凑跟前说:“老婢子大胆说一句话,二位夫人不要见怪。这天也不早了,露冷风寒,小公子穿着单衫,凉着他不是玩的。你看他不住的打哈欠,只怕也是困了,莫如打发他睡了再慢慢消饮。”夫人说:“你说的是,我也不吃了,收拾睡罢。”二夫人说:“夫人既然不饮,妾身就告便了。”遂命撤去残筵,秋月抱着双印,梁氏仆妇相随,来至后边,打发公子睡下。
素娘说:“老任、秋月,你俩跟梁氏过去,大节下也吃几杯酒去,我这里也不用人伺候。”任婆说:“我这老东西又要斗胆了,这大空院子,我们怎敢撂下你老一个人在此?我才见你老也吃不多几盅,既是奶奶恩典,叫我们前面去吃酒,莫如此取过点儿来,咱娘儿在这月光之下自自在在饮一回,岂不是好?”素娘点头说:“罢了。”遂向梁氏说:“你过去把清淡酒菜送过些来。”梁氏等答应而去。当下秋月就在窗外竹旁铺下地毡坐褥,放一张朱红桌。不多时两个仆妇,一个仆妇捧着双盒,一个抱着酒坛子过来,打开盒子,镶金碟内八样下酒,摆在桌上。素娘说:“你们都过去罢。”仆妇答应而去。秋月闭了角门,婆子开坛暖酒,素娘面南向月而坐,说:“你二人今夜不必拘束,也来坐下,咱们娘儿们吃上几杯好睡觉去。”二人依命,打着半边坐在两边。婆子先斟一杯与素娘,又递与秋月一盏,然后自已斟上,陪着素娘慢慢消饮。婆子殷勤,口中打混,又说些个趣话,只盼素娘多吃。
不觉又是半个更次,素娘说:“咱们再吃了这半壶酒,也该安歇了。”婆子说:“奶奶说的是,天也不早了,月姐你再暖暖去,热热的吃两杯好睡。”秋月答应站起提壶而去。婆子也站起来说:“我有点子酒渴,起来喝茶去。”说着,走进房中将蒙药取出来。原来这婆子的母亲是穿珠花的出身,走百家穿万户,引奸淫事,下镇物,配邪药,无所不为,他却于中取利,这些方子都是他令堂的传授。当下婆子把药取在手中,走了出来,坐在原处。秋月暖了酒来,婆子拿过素娘的杯来,将身一影,把药下在杯内。
双手高擎递过去,说:“奶奶趁热饮琼浆。吃杯暖酒好安寝,这回子露重风清有点凉。” 黎素娘用手接来一气饮,说:“热酒吃着分外香。你俩每人再一盏,大家一同入梦乡。” 二人答应一齐饮,这素娘只觉一阵眼前黄。玉体发酸身乱晃,杏眼朦胧无主张。手扶桌案看看睡,秋月一旁着了忙。说:“奶奶这是怎么了?”婆子连连说:“不妨,不过多了几盅酒,快快搀了入兰房。慢慢打发他躺下,睡到明早就安康。此时若要把他混,难免出酒吐肮脏。”使女年轻不晓事,那知恶妇歹心肠?只说:“妈妈说的是,你快前来把我帮。” 他二人扶素娘进内室,轻轻放在象牙床。盖好棉衾垂绣帐,房门带紧止灯光。二人悄悄朝外走,任婆子低声悄语叫姑娘。
“月姑娘,我还不困呢,咱娘儿俩再坐一回,爽着把那几盅酒儿打扫了罢。”秋月说:“我这回有些迷迷糊糊的了,再吃要醉了呢。”婆子说:“傻孩子,主子都醉了,咱们还不随着醉等什么呢?”秋月也笑了。二人又到原处坐下同饮,那婆子灌了秋月几杯,瞅冷儿把迷药下上,也将使女醉倒。婆子将他扶进房中,放倒睡下。出来也不收拾家伙,独自坐在廊下竹床之上。听了听樵楼三鼓,万籁无声,自言自语说:“是时候了。”遂站起身来,要作歹事。未知抱去双印害得性命否,且听下回便晓。
卷四
第十四回 救公子远逃黑夜 投乡村失落黄金
且说任婆子从腰中取出钥匙来,开了东角门。原来镇国府的规矩,都是梁氏每夜带着仆妇各处提了灯照看一遍,按门上锁,次日_上房来取钥匙,这才开门。今日这钥匙是蜂儿偷出与他的。且住!常见那大户人家到了晚间都命仆妇在内里上夜,难道赫赫王府倒无有上夜的妇人?有所不知,只因高公秉性正直,说是仆妇白日内堂伺候,理之当然,黄昏上夜这一节最属不雅,主翁年老还可避嫌,若要少年主人,青春仆妇,留在内边过宿,王道本乎人情,本夫未免生疑,只是身居篱下,无可奈何,主人面前虽不敢怎样,见了妻子却有一番话说,竟致使人夫妻不和,自己又背了恶名,令人猜忌。更有一等好色狂徒,倚财仗势,以大压小。借着上夜之名,作那些暗昧之事,遇着烈性妇女,往往死于非命。一朝事犯,报应临头,那作主人的难免杀身之祸,败产亡家,不一而足。又道防夜原是男子之事,软弱才尚不可用,遇有盗火之事,谅几个妇女济得甚事?再者不作凶事于人,亦无飞灾临己,防患莫如省心,守夜不须妇女。高公以此居心,所以镇国府总不用妇人上夜。
当下任婆见夜深人静,鸦鹊无声,遂把一溜门户慢慢开了,壮起贼胆,走入园来,两只眼不住的东瞧西看。婆子虽然胆大,园广夜深,径曲路幽,花木稠密,亭轩又多,到了这夜深的时候,哗拉拉池中的金鱼跳水,扑腾腾树上的宿鸟惊飞,不觉有些害怕起来。喜得月明如昼,路径又熟,一口气跑至后门之内,咳嗽一声。哑叭在外咳嗽一声。婆子又咳嗽一声,外边又咳嗽了一声。婆子听是了哑叭的声音,满心欢喜,开了门,见他站面前,说:“你等着,我抱他去。”说毕忙忙转身,回至兰室,轻轻推开门儿,慢慢掀起绣帐。只见素娘躺在床上,公子睡在旁边。婆子连衣带裤用红绫被包好,把公子轻轻抱起来,悄悄来至花园后门外,递与哑叭低声嘱咐道:“你把他那手镯子和珍珠都摘下来,好生收起。那镯我听说是皇上爷送与的,是无价的宝物,千万想着,小心仔细!”哑叭点头,婆子说毕,关门而去。哑叭转身回慎终原而来。
任守志怀中抱定小公子,一边走着自沉吟。腹中暗暗叫嫂嫂:“你原来人皮子包着畜类心。想当初,饥寒难忍离故土,只为无钱家下贫。哥哥犯病身亡故,店主不容逐出门。你和我雪中冻倒看着死,遇见了仁慈千岁与夫人。救进暖房赐汤饭,又赏了棺木与衣衾。赏柴赐米赐地土,又赏房屋存下身。不但是你我死中得活命,那老爷洪恩真追及亡魂。自从那年到今日,我心中耿耿难忘这段恩。就便是粉身碎骨难报答,你怎么反害他坟前拜孝根。昨日有心将他劝,怎奈我有口不能云。欲待不来抱公子,又怕你另起阴谋生歹心。我今宵抱他到家存一夜,明日清晨送上门。看你心中悔不悔,也羞羞嫉妒的大夫人。二奶奶详情究理难饶你,定把阴人打断筋。”这哑叭,心中发狠来的快,到了燕山高府坟。
到了家中,推门进去,那公子怀中还是沉沉熟睡。遂把他放在炕上,自己坐在一旁,心中思想:“我明日若送了公子回府,二奶奶猜度出这个机关,一定要难为嫂嫂,还怕一怒送至官府,审出原由,国法难容,嫂嫂哇,你罪可就不小了!
想当初,我五岁无娘死了父,跟着兄嫂过光阴。兄长是个痨病体,虽作个生活赚几文。全仗他说媒接喜作针指,养着我兄弟残疾一双人。虽然他诡计多端生性狠,待我从来无坏心。体饥问饱知甘苦,缝补不停辩寒温。从不憎嫌与打骂,知疼着热似娘亲。今朝作这糊涂事,只因小见爱金银。待我并无一点错,我怎忍为报人恩负嫂恩。若不将来送回去,何处安放小官人?若还等至明日早,连我也难辩清浑。”守志想至为难处,急的他扑头盖脸汗淋淋。忽然转身说:“且住,我何不竟往边庭走一巡。抱他去找高千岁,且在他乡住几春。与我嫂嫂留个空,叫他得便好脱身。趁此深夜急速走,若待天明祸便临。”主意一定忙站起,忽然复又自思寻。
暗想道:“且住,我听得说往雁门关去的路甚远,若是独自一人,寻茶讨饭也可以去得,这小公子乍离了乳食,必须买些好物将他养,无有盘费,如何是好?”寻思了一回,说:“的了,现放着十两黄金,百两银子,拿他一半,有何不可?”复又忖道:“此项金银原是高府之物,嫂嫂得之非道,留下这损阴坏德的资财,不但他不能消受,一定还要折的灾祸临身,莫如全然拿去,一来与他免罪,二来叫他自警,也知这非义之财,来的容易去的也快爽,枉费一场心机,还是一场春梦。他万一悟过这个理来,改作一个好人,也未可定。”哑叭想定,忙忙站起来,掀席捣砖,取出金钱,掖在腰中。又想了一想:“破箱定还人几百铜钱,索性拿着好买糕果与公子吃。”把日间未吃的月饼、果子也用手巾包上,揣在怀中,慢慢抱起公子,举步出门。不由一阵心酸,暗暗叫声嫂嫂:
“非是我而今心狠将你舍,只因你作事不仁难顺从。愿你改过自新把好人作,我将来有命回归再补情。”这哑叭口中长叹腮流泪,听了听远村锣响鼓三更。急忙忙趁着月色朝前走,思量辗转在心中。听得人说出口路,从此一直往西行。顺着大道不怠慢,两脚如飞快似风。半夜走了六十里,不觉丑未到天明。公子睡醒怀中动,哑叭即便坐端平。取出了果子月饼将他哄,那公子并不啼哭也不哼。这也是前缘已定该如此,龙华一会喜相逢。坐怀中吃着果子玩又笑,哑叭一见乐无穷。暗想道:“怕他啼哭不认我,怎走长途千里程?谁知他竟乖的很,免我忧心担怕惊。”看他吃饱又抱起,直奔阳关大道行。一连走了三四日,离家三百有余零。这日到了前安镇,夷齐山下小河东。天色已交晌午错, 忽然间一片阴云把日蒙。凉风阵阵雷声响,细雨纷纷洒碧空。哑叭着忙说不好,被角忙遮小相公。连颠带跑进庄去,奔至了一座篱门把步停。
守志心内着急,忙忙跑至庄头第一家门首,坐北朝南三间旧草房,一带篱笆七长八短,望里都看的见。哑叭也不管好歹,用手拍着门,口中不住的哈哈,惊动这里边的人。
你道是谁?这里叫作前安镇,属卢龙县管,此人姓单双名守仁,就是此处的良民。祖父务农为业,有他父亲单修本在日,也还衣食丰足。这单守仁幼年也读过几年书,虽不大通,在庄农人家也算个提得起笔来的人物。不料自他双亲死后,交了败运,一般的禾稼,偏他的不收,时常不是有病就是有事,三五年中,把个小小的产业花了多半,只剩了几亩薄田,将就度日。谁知又灾星照命,害起眼来,医治不好,疼来疼去,两只眼都长出螺蛳盖来,把一双瞳人罩住,视物不见,成了一个废人。成郎又小,平氏妇人家有甚能为?又不上二三年的光景,那几亩薄田也推出去了。无以为生,少不的习学子平,每日出去游街算命,赚的多来吃上三餐,赚的少了吃上两顿,赚不来的日子只好三口儿忍饥。这日早间出去,算了四五十文钱,买了半升粗米,一束山柴.熬粥吃了,指望出去再算上几卦,弄顿晚饭,不料又下起雨来。看着天晚,雨又不止,那成郎哭哭啼啼,只说饿了,平氏耐着性儿抱在怀中哄着他,单守仁坐在一边,听着甚是难受。
单守仁怜妻疼子心中惨,长叹一声叫老天:“瞎弟子前生造下什么孽,终日家如在阴曹地府间。不如早死得乾净,免的受罪在人间。独自一人还罢了,偏有那娇妻幼子把心连。”说着又把贤妻叫:“你听拙夫几句言。目今已至深秋候,再挨半月是冬天。一日两餐且不足,你想么那有冬衣布和棉?饥寒怎把严冬度,咱三口儿一定赴黄泉。与其一处同守死,不如活变且从权。贤妻你才二十九,三十未过是青年。寻一个年貌相当良善主, 把成郎带去在身边。孩儿也可得活命,我也得些财礼钱。彼此免受饥寒苦,咱们三口尽安然。贤妻既念夫妻义,替我抚养小儿男。成人是我一脉后,感念深恩重似山。听我良言如此作,就算你疼夫将子怜。奉劝贤妻休固执,不可痴心还像先。除了此计无别策, 势到了至急为难万万难。”守仁说至伤心处,这不就痛坏佳人平佩兰。
平氏听得丈夫之言,心如刀割,泪流满面,呜呜咽咽,哭了半晌,方才说出话来。
悲声惨切呼夫主:“苦苦逼奴是怎的?这话说了好几次,絮絮叨叨今又提。你今虽然身贫苦,难道说不念糟糠结发妻?冻死饿死都是命,何苦活散与生离。奴家虽是庄农女, 也知妇道贵从一。三贞九烈不必说,四德三从也自知。好歹和你一处混,至死不作二人妻。你只说得些财礼救眼下,要知道将来也有用完时。到那时饥寒依旧亲人散,只身独自更孤凄。倘有个头疼脑热谁伏侍,那一个与你缝补破衣?双目失明难动转,自己又不能煮饭吃。劝你不必胡思想,宁心耐性强执持。熬的孩儿成人后,他自然养活亲娘瞎老子。即便到了尽头路,情愿同死在这屋里。自今再要说此话,我寻个无常先告辞。”守仁听得妻子话,纷纷落泪把头低。平氏正自劝夫主,只听得吧吧声响打门急。
平氏擦泪,隔着破窗一看,只见一人站在门外,怀中抱着个红物,手拍篱门,口中大声的哼哈。守仁说:“你出去看看,是什么人叫咱的门呢。”平氏说:“我看见了,是个哑叭,还抱着孩子呢。他那意思怕是要避避雨儿。”守仁说:“你快放进他来,一个残疾人又抱着个孩子,大雨地中,那不是方便?”
平氏闻言,连忙走至堂屋,问道:“你可是走路的,要避雨么?”哑吧点头儿。平氏开门,一同进来。守仁也走在堂屋说:“哑大哥,东屋里坐了罢。”哑叭抬头一看,原来是个瞽目,年约三旬上下。那妇人面容端好,穿一件青布旧衫,虽然补纳,却十分的乾净,看光景知是两口儿。遂把公子放在东屋炕上,回身走出,向守仁、平氏一面哼哈作揖。平氏还着礼说:“夫主,哑大哥与你见礼呢。”守仁连忙还礼说:“我是个失目之人,多有怠慢。我到好笑,一个失目,一个咽哑,今日有缘会在一处。我会说话又看不见你,你看的见我又不会说话,也不能盘桓盘桓。大哥,那屋里坐罢。”哑叭点头含笑,走进房来哄公子。
摸了摸,土坑冰凉无暖气,周围墙壁挂灰尘。粗使家伙无一件,那地下只有湿柴十数根。窗櫺无纸芦席垫,一领蒲帘配破门。哑叭点头心暗叹:“看他这般光景比我贫。” 思思想想天将晚,那雨儿滴滴点点到黄昏。“这炕冰凉怎么睡?只怕冰坏小官人。我何不脱下衣衫铺上了,小被儿严严盖在身。我坐在里边将风挡,将就一宵到早晨。”哑叭想毕上了炕,灰尘掸去解衣衿。打扫乾净铺盖好,卧下了临凡东斗星。将身斜倚南窗下,睡梦留神加小心。不觉的天晴雨止东方亮,只听得平氏西屋开了门。
次日天明,哑叭起身,见红日东升,天已大晴。平氏开门出来,哑叭哈哈了几声,作揖致谢,回身抱起公子,出门而去。单守仁因昨未得晚饭,饿的体软心慌,还在炕上躺着。听的哑子去了,遂问平氏道:“外面晴了么?你烧点热水我喝几口,洗洗脸儿,好出去作买卖。”平氏说:“天虽晴了,只是地下泥泞的狠,如何走的?你且等等再去,我先烧水。”说着走进东屋来取柴。一脚踏着一件东西,弯腰拾起,沉重非常,却是一个破口袋子,里边沉甸甸的不知何物,倒出来一看,手巾包裹,打开手巾,却是一锭黄金、两个元宝。平氏忙忙走至丈夫面前说:“你摸摸个东西,必是哑叭掉了去的。”守仁伸手一摸,大惊道:“不是他掉的是谁?你可看见他望那个方去了?”平氏说:“上了山坡,望东北方去了。”守仁说:“你快拿我的明杖来,待我赶上还他。你想他一个喑哑之人,抱着一个孩子,行此远路,又不知他为着何事;况且又是掉在咱家,并非失手于路上,倘有性命之忧,岂不是咱们的罪过?”平氏说:“你我虽贫,此不义财帛。夫主之言最是,料他去尚不远,快去追赶。”说着递过明杖,单守仁忙忙出门。仗着是自幼儿走熟的路径。
他这里拖泥带水朝前赶,口内高声叫哑兄:“快些回来有话讲,丢了东西且慢行。” 一面赶着一面喊,上了山坡足不停。虽然当年是熟路,怎奈他双目失明记不清。又搭着山石拌脚泥沙滑,又是个偏坡不好行。荆棘牵衣树阻路,转弯的去处是深坑。脚下一滑站不稳,哎呀不好,翻筋斗跌了个倒栽葱。一跌溜在坑里去,跌的他两耳生风遍体疼。定性多时扎挣起,口内长吁叹一声。
未知守仁怎生得出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五回 守志守仁轻财重义 黎氏伏氏醉死梦生
且说单守仁因赶哑叭跌入坑中,幸喜这坑中土多石少,又着了雨。泥是软的,虽跌了一下,却不曾受伤,不过昏了一回,就醒将过来。只得站起,明杖也不知那里去了,少不得慢慢摸着寻找出路。止望爬了出去,怎奈脚下又滑,又有许多碎石子,摸在这里,摸在那里。不是碰在树上,就是撞在荆棘上,扎的两手生疼;不是被石子绊倒,就是被泥水滑倒。这坑有丈数多深,刚刚摸着一块石头,遂用手拍了结实,尽力望上一扒。谁知那块石头一半在土中盘着,被雨淋湿,一个人望下一曳,如何擎得住?咕咚一声掉下来了,把个单守仁跌倒。弄的浑身泥水淋漓,犹如打泥母猪一样,在这坑中转过来转过去,爬起跌倒,再也不得出路。
一连数次皆如此,跌的他怒满胸膛冒火星。翻身坐在尘埃地,大叫:“苍天在上听:单守仁平生未作欺心事,为什么诸凡雪上又加冰?拾的金银不吞没,恐因财物把人倾。急急赶来非歹意,到惹的神天见怪灾星。掉在这里出不去,总然喊叫有谁应。从昨至今未吃饭,饿的我阵阵烈火把心攻。我若是作歹为非该现报,难道说好事也不容瞎子行?何时才等人来到,妻子受饿在家中。又想起家中光景实难过,活在人间待怎生。半路失明成废物,料想发迹万不能。何必单等冻饿死,另去投胎是正经。”守仁越想无出路,一腔怨气把心攻。翻身站起身朝后退,一头碰去拼性命。谁知碰在荆棘上,刚好刺的右眼睛。哎哟一声痛难忍,鲜血直流满面红。
只因这一扎,却扎出奇闻来了!他拾金不昧,这一段阴德非小,登时上帝垂佑,赐福消灾,现示其报,那荆棘尖儿不歪不偏,恰恰扎在单守仁的右眼珠儿上,把一个螺蛳盖儿轻轻挑去,露出瞳人。那一汪余血,合着服泪流了下来,疼痛难当,也顾不得寻死,一屁股坐在地下,抚着眼不住的擦泪,口中声唤连天。半晌止了疼痛,只说:“罢了,罢了!这一扎越发的瞎了!”口中说着,把眼一睁,“哎呀!我怎么看见东四了?是了,是了,想必我方才是碰死了。记得素日作梦时都看的见,这死了与作梦一样,一定是死了,死了!”复又东瞧西看一回,见那山石树木明明都在目前。犹疑半晌,不知是死是活。“哦,有了!听得人说鬼不知疼,我何不试试?”遂把个手指头放在口中用牙一咬,咬个生疼,心中欢喜非常,大叫道:“我可好了,真不瞎了!”咕碌跳起来,面南跪倒。
响头不住连连叩,阿弥陀佛念千声:“老天果然有报应,今日如出地狱门。方才弟子多冒渎,枉生抱怨是胡云。该死该死真该死,求恕无知草木人。念我贫穷无可报,也只好早晚磕头答圣恩。从此分外存忠厚,自有昊天看的真。”拜罢平身忙站起,看了看,上下浑身泥水淋。帽子踏到泥里去,明杖跌折两半根。自己点头不住笑,叫了声:“两世为人单守仁。若不是这点善念蒙神佑,怎得枯木又逢春。”他这里自言自语惊又喜,忽听得喊叫之声震耳轮。
这来的正是哑叭任守志。原来他从单家出来寻找饭店。到了前安镇大街上饭店中,哄着公子吃完了饭,走堂的算了帐,要拿钱开发。伸手腰中一摸,不见了口袋子,这才想起来昨日脱衣与公子铺盖,一同放炕上,忘记带上。不由吃了一大惊,登时心头乱跳,忙忙把公子手中一个小银镯子摘下来与堂倌,抱起双印,两脚如飞,奔回旧路。
任守志惊慌失色回里跑,心内着急不住喊。自己暗暗骂自己:“该杀该死臭奴才!若干的金银非儿戏,你怎不着意留神惦在怀?千里长途无盘费,只恐饿坏小婴孩。这一回去将银找,只怕他们吞起来。我看他那般寒苦艰难样,岂有不爱这宗财?我又喑哑不能讲,难以分析辩明白。”守志想到为难处,急的他,连喊连哭泪满腮,顺着旧路回里走,绕过松林上山崖。坑中惊动单义士,他这里手扶柳树把头抬。
此时单守仁坑中看了出路,手拉着树枝,才要往上扒,听得哭喊之声,哑叭正走至坑边,守仁看见是他,心中大喜,招呼道:“哑叭大哥,可是丢了银子子么?不必着急,是我拾着了,在我家放着呢!快跟我取去就是了。”说着,扒上坑来。哑叭一见,倒吓了一跳。只见他浑身泥水,脸上又有血痕,光着脑袋,把纲子歪在一边,头发上粘着些败叶黄泥。听话儿是单先生模样,声音都像,就只多了只好眼。不由心内老大的惊疑,用手指着守仁右眼,不住的哈哈。守仁心下明白,叫声:“哑兄,你莫非儿见我睁开这只好眼,不敢认我么?”哑叭连连点头。单守仁遂把方才之事说了一遍,又道:“你那金银现在我家,分毫不曾动,快跟我回去。”说毕,拉着就走。那哑叭得此言,满心欢喜。
十分敬重言不尽,暗念恩德深感激。不住点头跟着走,一路打算自寻思:“这样人慢说贫贱人家少,就是那富室财郎或也稀。不但此人是君子,大料着也是一房贤惠妻。此恩此德当补报,我若是分财相赠定推辞。再想我边庭去找高千岁,路远途长非一时。看看又是冬天到,出塞严寒谁不知。小公子娇生惯养肉皮嫩,冒雪搪风受不的。万一有个好共歹,这一场千辛万苦枉奔驰。劳而无功还是小,我恩公香烟千载仗他持。再者我身带金银走远路,倘有个不测后悔迟。我何不一举两得将恩报,就在此处把身栖。帮助义兄成家业,抚养官人且待机。这样好人不依靠,便是糊涂心性愚。”任义士一路思量主意定,单守仁来至家门把话题。
二人走至门外,守仁就让哑兄请先行,哑叭含笑躬身,一同走进。那平氏自从丈夫去赶哑叭,多时不见回来,又惦着未曾吃饭放心不下,那成郎又啼哭吵饿,遂把他哄着站在堂屋,呆呆的朝外望着。忽听丈夫说话,迎面一看,只见哑叭在前,一人在后,走将进来。后边那个人犹如泥母猪一般,面上泥血淋漓,三分像人,七分像鬼。再说不是丈夫,声音衣履都像;再说是他,又睁开一只好眼。平氏心内老大的惊异,仓猝之间,由不的问了一声:“你是何人,跑到我家来?”守仁哈哈笑道:“贤妻,你怎么连我也不认的了?我每日抱怨老天,只说无个报应,谁知都是我无知作孽的话,今日方知果然神佛有灵,不负好人!我因掉在坑中,怨气攻心,一怒之间就要碰死。岂意神天见怜,转祸为福。如此这般,失目复明。岂非苍天再造之德?咱夫妻快些望空叩拜!”平氏听了此言,犹如得性命一般,欢喜非常,口中只念“救苦观音、阿弥陀佛”,夫妻双双拜倒,连那五六岁的孩子也踊跃起来,跟着他父母磕头,说:“我爹爹眼可好了!哑叭放下公子,也来叩拜。拜毕平身,守仁叫平氏取出那破口袋子来,打开与哑叭看,两个元宝、一锭金子,还有几百铜钱,说:“大哥,这是你的原物,拿了去罢。”说着,照旧装上,递过来了。
哑叭含笑,摆手摇头,往后倒退。守仁不解其意,问道:“哑兄却是为何?”
任守志向前把守仁拉一把,指指心来指指天。拍拍守仁拍拍己,执手躬身面向南。比着样子来屋里躺,回身找了个破碗端。自己嘴上比一比,复又送到守仁前。拾了根草地下画,画的是二人对拜在平川。一边一个将头叩,香案纸马供中间。画完指与守仁看,口内哈哈三五番。闹的守仁直了眼,不解其中就里缘。平氏参透其中意,叫声哑兄你听言:“莫非要与夫结拜,意思要住我家园?”哑叭听见这一问,心中欢喜乐非凡。又是点头又是拍手,又指心来又指天。不住的哼哈看平氏,单守仁醒悟含春把话言。
说:“哑兄果是此意么?”哑叭不住点头。守仁说:“你这意思,我也明白了。因我不吞你的金银,你心中感念不过,因见我家寒苦,与你结拜将此金银作营运,成个事业,鱼水相帮么?”哑叭见他越说越是,喜的他眉欢眼笑,连连点头。哈哈不已。守仁沉吟了一回,说:“大哥!我有一言,说来不要见怪。一则你不能说明这金银的来历;二则不知你是何方人氏,因何至此。你固然是一片好心,但恐其中有什么干系,岂不连累于我?”哑叭不住摇头,指天指地。守仁说:“你指天地明心,想必无甚干系。但不知这孩子是你何人?”平氏说:“等我猜猜?是大哥的儿子么?”哑叭连忙摆手。平氏说:“不然就是兄弟,想必是父母都不在了?”哑叭连连点头。守仁说:“结义同居,抚养幼弟,到也罢了。看面貌你不过二十四五,我今年三十一岁,可就要僭大了。又不知你的姓名,既然结义,咱三人就如同亲手足一般,我名单守仁,与贤弟更名单守义,这小兄弟取名单守英,你可如意么?”哑叭闻言,点头欢喜,暗暗称异:“他名守仁,我名守志,这果然是兄弟排称。
可见是前缘一定该如此,暗暗相合作弟兄。暂且抚养小公子,帮助恩弟把家道成。打听千岁回故里,是他父子好相逢。”这哑叭思思想想心内喜,守仁平氏不消停。院中忙把破桌放,供上清泉水一盏。瓦炉之内将香上,二人拜倒意深深。守仁祝告了结义话,任守志回身又拜嫂合兄。成郎又把叔父拜,一家欢喜乐无穷。守仁换银买柴米,这才煮饭把饥充。从此弟兄商量着,愧死同胞一母生。任守志,时刻抱着小公子,行走坐卧手不松。平氏看待如骨肉,一家和气甚安宁。择选本庄良家女,先与哑叭把婚成。单守仁一念仁心交好运,诸凡作事利源增。不上十年与八载,穷汉成了大富翁。公子长到七岁上,请师教训把书攻。这些都是后来话,书中先找上回零。且说毒妇任婆子,送出公子转身房中。看了看二娘秋月依然睡,老恶妇复又翻身望外行。躺在廊下竹床上,双合二目暂朦胧。忽忽悠悠睡不稳,不多时画鼓频敲过五更。婆子起身取凉水,先到秋月卧房中。慢慢与他灌了口,又到那兰房掀起被红绫。也与素娘吃下去,看着鸡唱大天明。婆子依旧出房去,躺在床中声不哼。
那秋月醒转过来,猛然睁眼,看见天已大亮,一翻身忙忙起来,口内说:“好醉,好醉,直死睡了这一夜!也不知公子哭起来无有,快瞧瞧去。”一面说,一面走至堂屋,听得鸦雀无声,心里说:“二奶奶也大醉了,还没醒呢。”遂轻轻推开门,走进房中,慢慢掀起绣幔,但只见有枕褥,不见公子,又一看,也不在素娘被中。不由心下吃惊,忙唤了声奶奶。素娘此时也将醒来,微开眼,应了一声:“作什么?”秋月说:“公子呢?谁抱去了?”素娘睁眼一看,也吃了一惊,一翻身坐起:“今日如何睡的这样死?这早可有谁抱了他去,你快瞧瞧去,想任妈抱往前边去。”说着,也就下了牙床。
秋月听说,忙忙走至院中,听的睡鼾,回头一看,只见任婆子四脚拉叉,躺在床上,睡的正好。秋月越发慌张起来,跑至跟前,用手连推带搡,说:“任妈妈醒来,醒来!你可看见是谁抱了公子去了?”婆子假装猛醒之状,愕愕怔怔,问道:“你说什么呢?”秋月说:“我问你没看见公子么?”婆子说:“我醉了一夜,醒在你后头,你怎么问我呢?”秋月闻言,也顾不的回答,转身往前跑。开了南角门,走至上房廊下,只见蜂儿才开后门,任婆子也就慌慌张张跑来。秋月向蜂儿问道:“谁抱了公子来?”蜂儿说:“我才开了后门,前边嫂子们才进来伺候,有谁去抱公子?”任婆子手一拍,说:“这也奇了,无人抱来,可往那里去了?”那伏夫人刚穿上衣服,正在床上坐着,听得此言,恰好似顶梁骨上折打了一块,失声叫道:“哎呀,坑死我了!你们好大……”刚说至此蜂儿跑进房来,望夫人又是送目,又是摆手。伏夫人浑身乱顫双手扎煞,两双眼瞪的一般儿大,看着蜂儿。
那秋月听见蜂儿之言,惊慌无措,转身望里就跑。迎头碰素娘,说:“奶奶,公子没在这里哟!”素娘听得此言,
只觉得顶梁骨上真魂冒,好似那当头浇下水一盆。登时粉面如金纸,哎哟了一声坐在尘。只叫:“娇儿倾死我,此事真真是罕闻!好端端的昨夜房中睡。关着窗棂闭着门。今日缘何不见了,你们快些各处寻!”秋月答应朝前去,任婆子故意慌张后跟。蜂丫头跑出房来搀黎氏,口中只叫二夫人。伏夫人又急又气难出口,暗骂蜂儿与老任。登时府中全知晓,吓坏苍头老郑昆。梁氏王氏与孙氏,步履如飞往里奔。张和王平黄了脸,李清赵泰走真魂。乱乱哄哄齐寻找,声声只叫小官人。大厅书房都找遍,连那了厨房仓库也搜寻。开门又到花园内,亭轩楼阁细留神。各处找遍无踪影,那时急坏众家人。郑昆里外乾搓手,梁氏着急滚泪津。无可奈何且回稟,男男女女跪在尘。
说:“小人们各处找遍,全然不见公子,也无什么踪迹。请夫人二夫人的示下。”伏氏怔(忄可)(忄可)一言不发,素娘放声大哭。郑昆说:“二夫人且莫悲啼,若依小人愚见,就此写下找贴,速速各处贴挂,收留谢银一千两,报信者谢银五百两。”素娘含泪道:“你就办理去罢!”苍头答应,出了后堂,当下写了几百张招帖,令人分头去帖。留张和、王平在家,自己带了李清、赵泰,唤了百十个庄户,百里内外,分头去找。
人口如飞,登时传到四贤村内。原来伏准自十四日素娘备了节礼送他回家,与他母亲过节。十六日一早,正与滑氏吃饭,只见劳勤笑嘻嘻的跑进来说:“大相公,咱爷们可享定了福了!昨夜把个双印丢了,郑昆方才带着许多人从这庄里找过去了。”滑氏一声喝道:“还不住口,什么享福不享福的,这也是当话儿说的么?”劳勤说:“只咱娘儿三个,又无外人,可怕个什么?”滑氏说:“隔墙有耳,万一被人听了去,立刻就是饥荒!说着你还七个八个的强嘴,浅嘴的杂种,舌头就欠割了!”骂的劳勤低了头,撅着嘴走过一边。伏准说:“我得急急回去才是。”滑氏说:“你见了他们,如此这般方像。你合你姑妈、任妈、蜂儿说话时,都小心着些儿,不要叫人听去了。劳勤,快吃点子饭,送你大相公去。急去快来,到了那里少浪答拉,说出事来,要你狗入的眼睛!”劳勤说:“我知道。”当下吃完了饭。劳勤送伏准至高府,各自回去。不知伏准见他姑母说些什么,再看下回便知。
第十六回 占灵卦逢凶化吉 写回书威逼势凌
且说伏准回至高府,进了上房,抬头观看。
举目留神观仔细,个个样儿都有别。黎素娘面黃声哑嚎啕哭,众仆妇木雕泥塑各发呆。蜂丫头丢眉撒眼一旁站,伏夫人低头无语把嘴撅。任婆子满面愁容不住劝,那一番小意殷勤真不觉。伏士仁故意惊慌问来历,老恶妇指手画脚诉情节。素娘说:“平空降下糊涂祸,令人心中疑难释。冤家若要无下落,高氏香烟那个接?千岁有日回家转,我有何颜对老爷?”蜂儿说:“郑昆四下去寻找,派了庄里一大些。大料不久有喜信,劝奶奶不必苦伤嗟。”伏准说:“可曾失了别样物?”婆子说:“并无丢个灯草节,单单不见小公子。”伏准说:“莫非夤夜遇妖邪。”三个人故意问答开设论,黎素娘,口内长吁泪珠撇。
素娘说:“依我想来,不是妖邪摄去,定是有仇人抱去害了。”婆子连忙说:“我的奶奶,你老可是相差了!千岁与二夫人素日行好积德,良善之名传于四方,咱这渔阳一郡只有受恩感德,思量欲报无由的,那里还有挟仇记恨之人?就是今日黑时,郑大叔刚说了个雇人去找公子,这合村之人响应而至,人人要去,都不要工钱,可见是老爷平日施德之效了,我劝奶奶安心等候,不久必然找回公子。天时不早,你老也该进点饮食,不要焦愁坏了身子。梁氏也不住的解劝,把素娘送兰室,命厨下作些汤饭,劝他吃了几口。
说伏夫人见他们都往后边去了,左右无人,望着蜂儿说:“你们好大胆子,作的好事,叫我心中怎么好?”说着,落下泪来。蜂儿说:“作了不悔,悔了不作。你老把大相公看重了,別的话全不用说。”伏准跑至面前说:“我的姑妈,等着作老封君享福罢,不用犹疑了。”说着两手拉住衣袖,把脑袋顶在胸前,把伏氏连推带顶顶到里间去了。
且说素娘回至兰室,看看天晚,不见回音。
由不得心中阵阵如刀搅,站不安来坐不稳。将眼望穿无回信,看看红日要回宫。合衣躺在牙床上,呜呜咽咽吐悲声。秋月伺候一旁站,泪珠儿不断暗伤情。娘儿俩一递一声长叹气,一直哭到太阳红。黎素娘不梳不洗不茶饭,一阵糊涂一阵明。浑身瘫软无气力,改变娇颜似病形。桃花粉面如金纸,春山锁断翠眉峰。寸断肝肠流血泪,度日如年一样同。盼至十八交午错,李清送信到家中。先至堂前把夫人稟,转身又到后房中。素娘正在窗前泣,李清跪稟在尘中。说:“小人奉命寻公子,不敢偷安暂歇停。村庄店道家家问,寺院巷观不放空。临近之处都找到,明日芦花枉用功。郑昆着急无可奈,闻听说福禄巷中卦最灵,亲至那里求一卜,断语吉详并不凶。命我抄来与夫人看,他还要,百里之外去寻踪。”说毕取出双手递,秋月接来往上行。
秋月接过了卦语,送在素娘面前。素娘连忙手净焚香,供在案上,叩拜已毕。这才取来一看。但见上面五言四句断语,写得明白,是:“莫讶风波恶,难头获宝珠。团园奸字引,得庆喜何如。”后面一行小字,写的是:“占得此卦,先凶后吉,遇难成祥,贵人扶助,定有骨肉重逢之喜,不出一月,必应。”素娘看毕,口中念佛,心内舒展了二分,说道:“若看此卦,不但不凶,还有重逢之望。”遂吩咐李清还去速速寻找,李清答应转身而去。仆妇与秋月一齐问道:“奶奶何不将这卦语讲讲与奴婢听听,心内也宽绰宽绰。”素娘说“第一句‘莫讶风波恶’是说不可惊慌害怕,第二句‘滩头获宝珠’,宝珠就是双印,将来找回如获珠宝一般;第四句‘重庆喜何如’,找回他来,乃是失而复得,如花之重开,月之复圆,岂非重庆之喜?又有‘贵人扶助,遇难成祥’之言,大料我儿不至受伤,少不得安心等候。且写着一月之内骨肉重逢,更是可喜,不必狐疑。只是第三句‘团圆奸字引’五字,令人不解。”梁氏说:“神谶隐语,过后自然应验。”秋月说:“若听奶奶这等说来,果是上吉之卦。既有不出一个月必应之言,娘儿们念佛等候便了。”
娘儿两个说此话,任婆子一旁听的明。贼人胆虛心害怕,不由腹内暗吃惊。自家思量说不好,倘若是应了神言事不成。回家看看心才放,性命之忧莫当轻。想毕之时忙移步,凑至了素娘跟前把奶奶称:“你老放心休忧虑,吉详卦语必然灵。神佛见怜加保佑。定把公子找回程。老婢今日告个假,听得说哑叭染病在家中。被褥浆洗多一半,等我回来再找零。”素娘说:“既然如此你家去,这时侯,我也无心作女工。”婆子叩拜朝外走,出了后户至前庭。上房拜辞说就里,迈步翻身往外行。急急出了镇国府,两脚如飞一溜风。霎时来到坟园内,但见门儿半掩冷清清。跑进院中留神看,满地下灰尘柴草乱丛横。只当哑叭尚睡觉,不由的心内生嗔叫一声。
“开开门罢,哑爷别挺尸了!”赌气把前门用手一推,吱喽一声,门分左右,忙忙走进房中,一看,那有一个人影?婆子心内生疑,放下东西,自言自语说:“莫非他拣柴去了?”复又忙忙走至院中一看,只见扁担荆筐都在窗前放着,越发慌张起来,说:“每常他要出去都是锁上门,这如今有了若干的金银,他怎么到开着门走了呢?这个东西好不小心!”一面抱怨着,来至坟园寻找,放开了那一条叫驴嗓子,高声呼唤哑叭老二。坟前坟后树木祠堂内叫找了多时,不见踪影。暗说:“奇怪,他可往里去了?我且看我的黄白货儿要紧。”忙忙跑进房中,跳上炕去,掀起席来,揭去砖,伸手往炕洞里一摸。罢咧,空空如也!吃一大惊,忙忙回身,咕咚一声,仰八叉跌倒。也顾不的痛疼,一咕噜扒将起来,奔至木箱子跟前,打开一看,连那几百铜钱也不见了。
这婆子轰的一声魂离壳,恰似当头浇下水一盆。双手扎煞满地转,浑身乱颤面如金。口中只说:“杀了我,这事跷奇闷死人!哑叭料他无处去,总然出去有金银。莫非被盗失财物,他躲向别方怕我嗔。莫非被人谋害了,这里荒凉无四邻。”这婆子,惊疑不定心乱跳,复又暗想自沉吟:“我且后院瞧瞧去,他可曾依我之言埋那人。”忙步跑出观仔细,两眼张开验假真。但见依然是平地,并无刨开新土痕。婆子一见直了眼,火上浇油胜几分。骂了声:“挨刀的短命鬼!好个哑贼杀的安着什么心。既不愿作你勿去,抱了他来生甚因。连自金银都拐去,如今却要把谁寻?什么想头何主意,难道说别人比你的嫂子亲?那点财物非容易,使碎心机磨破唇。我只说借此生财成家业,不想一番谋筹枉劳神。”这婆子又是疼来又是气,又是自急又伤心。咬呀切齿连声恨,捶胸跺足手拍门。“眼前我若寻得你,咬了贼肉生嚼吞!”忽然想起烧心事,由不的老大着忙暗自云。
“不好,不好!这如今郑昆带了许多人四下寻找,万一遇见哑叭,祸事就不小了,如何是好?”想至其间,急的他汗流满面,泪如泉涌,大哭了一场。又自劝自:“不要着忙,如今且勿往镇国府去,打听个下落,那时见景生情,再作道理。”婆子左右思量,提心吊胆,无精打彩。只得把院中屋里收拾了,也不顾吃饭,躺下睡了。睡梦之中,只见那元宝、金银在眼前乱闹。
过了好几日,打听的郑昆已回来了,并未找着公子,这才放下心来。把房中的东西安排,锁上门,往麒麟村而来。进府到了上房,只见伏夫人坐在床上,面前放着一封拆开的书子,婆子上前叩头问安。蜂儿说:“任妈妈来的正好,这是京中无佞府杨舅老爷差人送来千岁的家信,说是边报带了来的,书内着紧问的是双印好否。夫人没了主意,不知回书怎么写才好,杨府的管家等着急急回去呢,你快替想个法儿。”婆子说:“这有何难?夫人如今把二奶奶唤来,就势儿立个威风:“孩子是在你屋里丢的,再者详情究理,那有个睡觉丢了孩子的?就是做贼的也没有单单偷了人去。千岁的来书牵挂着双印,这回书的设词少不的是你写去,这个沉重我可不能担当。你老说这一套话,看他怎样回答。抓他个错缝子,翻过来脸来,打骂一顿,追出仓库的钥匙,贬他下去,这个样可就夺过来了。”蜂儿把手一拍,说:“如何?一人不过二人志,我和大相公说了这一回,也是这个主意,他老总个不哼,我是干着急。这个回书终是要写的,夫人道是怎么样呢?”伏氏也不言语,迟了一回,低声向婆子问道:“你说个法儿把他弄回来吧。那金银我也不要了。”婆子吃惊道:“嗳呀,我的祖宗!这是什么话?那胡员外得了儿子,千欢万喜,月底就回老家去了,叫我那里去找他?事已至此,我劝你老别心活了。再者我们哑叭病死了,我这心里实在难受。”一面说,一面眼中泪滚下来。伏氏说:“怎么的?前日说他病了,这几天旺跳跳的小伙子就会死了,却是什么病症?”
婆子见问心暗想,“我何不借着因由骂一场?出出气来解解恨,咒他个畅快有何妨?”未从启齿先叹气:“提起他的病症话儿长。起先原是发疹子,后来变病起了(疒皇)。噎食转食生到了,腿膀盖上一个人面疮。眼疼带着又走肚,时常拉拉泻粪汤,浑身的疔毒无其数,前心又生了个大疔疮。一疔疔到后心去,烂了屁股与胸膛。鼻子流脓口吐屎,臭气难闻熏的慌。胳膊腿子都烂了,作个鬼去也腌脏。临死又瞎两只眼,阴曹也难抢水浆。”伏氏当是真实话,叹气连声说:“可伤,今年他有多大了?可曾纳聘定妻房?”婆子说:“正南正北的短命鬼,二十五岁见阎王。我指望,回乡把他老婆娶,不料他无福作外丧。”伏氏说:“剩你一人坟难看,那里荒凉少村庄。何不在此伏侍我,强如独自受凄凉。”婆子说:“又蒙垂怜多万幸,老婢子尤如上天堂。”伏氏说:“另去派人把坟看,我与他们再商量。”蜂儿背后撇了嘴,望着任婆把脸一扬。说:“我的太太,这点小事儿也不作主,难道说还去回禀二娘娘?若要照先把他奉,准备着日后大饥荒。方才说那回书话,可要强长威风作主张。趁此若不拿下马,过后儿休想再投降。事已作到关口上,还讲什么细商量。”婆子说:“蜂儿姐之言说的是,劝你不必热心肠。回书若不叫他写,千岁回来那个搪?”两个人你一言来我一语,伏夫人口内无言心内慌。
伏氏低着头思忖多时说:“你要不了叫他去。”蜂儿得了个“叫”字,答应一声,两脚如飞而去。婆子望前凑了一步,说:“方才那回书的话,你老千万想着叫他亲笔写。他要推辞,可就趁势儿翻了脸,不怕他不拱手让位。”伏氏搭着眼皮儿,总不言语。不多时,蜂儿把素娘请来,慢步掀帘,走进房内。
伏氏自觉心惭愧,勉强抬头举目观。只见他浑身乱抖无气力,面色如同纸一般。蛾眉双锁愁无限,秋波含泪万般难。娇音却弱莺声哑,头以蓬松似乱毡。慢向床前深万福,说:“夫人呼唤有何言?”伏氏一见这光景,不由一阵好伤残。理亏情虚心乱跳,不知起首怎开谈。未曾说话先红脸,言迟语慢甚阑珊。说:“这封回书怎么写?贼偷了孩子主何缘?杨府的管家等着走,须得人去把坟看。老任在此哑叭死,这个干系叫谁耽?老爷回来怎么好,叫我实在的为难。”素娘听着全不懂,发怔无言眼望天。婆子一旁就努嘴,蜂儿背后眼急圆。二人不住打手势,教着他生嗔把脸翻。伏氏越发糊涂了,素娘启齿问根源。说:“夫人之言奴不懂,什么回书那个传?杨府的管家多咱到,哑叭几时赴黄泉?”伏氏开口才要讲,只见蜂儿走向前。
说:“二奶奶不知,奴婢替夫人说说罢。这是千岁寄来的家信,杨舅老爷差人送来。书中紧问的是公子好否,急要回书。夫人见字,又是为难,又是生气,不知回书用何言词对答老爷,因此气的连话都说不上来。”素娘听毕,泪流满面,呜呜咽咽哭个不住。任婆子向前与素娘叩头问好,素娘勉强擦泪回答说:“你哑弟可惜怎么就死了?”婆子说:“正是该死。”蜂儿说:“杨忠说:舅老爷吩咐快写书,他一半日还要急急回去。”一面说不住与伏氏送目。伏氏向素娘说:“你想个主意,怎么才好?”素娘大恸道:“妾身此时心如刀搅,残喘难延,望夫人吩咐一声,就照实言叫费先生写写罢。妾身扎挣不住,暂且告退。”遂道了一个万福,晃晃荡荡,走出房门,哭向后边去了。
蜂儿、任婆一齐向前悄悄说:“夫人,夫人,借这个因由,快唤他回来,一声断喝说:好贱人,我合你说话未完,你竟自走了!孩子是你丢的,书子偏叫你写!他要分辩,就给他个利害。”伏氏把双眉皱:“哎,罢呀,罢呀!你们别闹咧!你们看他那付待死的样子,怎么忍的还闹?我实在受不的。我生说不出来了。”说着。眼圈儿通红,把靠枕一推,面朝里躺下,闭上眼睛,不言语了。任婆与蜂儿面面相觑。只见伏准走进房中,用手推着伏氏说:“我的亲妈,你这样老实,事已至此,慈悲不的了!”伏氏翻身说:“你也呕我来!我生来就这样秉性,人越七嘴八舌,我越发乱,说不上话来。我又不会利害似人家那响花花的嘴,自以为能,我听着吵的慌。”伏准说:“你老到要响花花的呢,也得会说他。”伏氏说:“我不会说。罢,不何好歹的冤家!劳勤今早来说,你妈又不好呢,我这心里烦上加烦。就是后房的,你们拘拘良心,想想他有什么不是,只叫我望他闹!”任婆说:“我的祖宗,你想那两国相争,难道都有仇恨?无非为的是争夺天下!如今咱这勾当,也是一般,有他无我,势不两立。你老要不贬他下去,哼哼!”蜂儿说:“莫说别的事,那仓库的钥匙,怎么望他要?”伏氏说:“胡乱混去罢,我实在不会闹也不忍的闹!”蜂儿把眼东丢西丢,晃着脑袋,鼻子里一笑。任婆子撇着嘴点头。伏准推着伏氏说,闹的伏氏急了,把手望床上拍着,大声说道:“好妈们,都出去罢,让我歇歇儿,躺躺儿罢!”遂掉过脸去,唉声叹气不上。
伏准把手一招,三人走到外间。伏准低低向蜂儿说:“看这个光景,他老是不能作事的了。莫如这般如此,你去传道假旨,看是如何。”,
蜂儿点头说:“等我去。”掉转身躯把步挪。出了后门朝后走,越过穿廊脚如梭。未进兰房先卖嚷,一声怪叫嗓子泼。故作惊慌装模样,说:“二奶奶这可了不得。夫人今朝大动怒,嗔怪你老礼不全。话来说完撂下走,回书到是怎么哟?定叫你老亲笔写,杨府家丁立等着。别看着素日性儿好,动了无名气更直。若是观喜不动怒,心慈面软像活佛。他要翻脸动真气,活佛立刻变活魔。那日我打了他个心爱碗,拿刀要把我脑袋割。不亏大奶奶劝的紧,小命儿早已见阎罗。命我来把回书取,二奶奶忙忙的快写吧。”恶婢说着留神看,见贤人纷纷二目泪滂沱。哽咽多时才讲话,叫声蜂儿听我说。
“我方才不写书,也并非故违夫人之命,只因头晕眼迷,浑身酥软,站立不住,所以过来了。你过去替我面禀夫人,不要错怪于我。回书叫费先生照实写就是了。”蜂儿说:“夫人方才说来,千岁临行也曾说夫人少志无才,不能主事,只好擎个现成的茶饭,如今丢了公子,这件事非同小可,回书若非二夫人的亲笔,千岁一定生疑,因此夫人不敢担这个沉重。再者夫人今日盛怒之下,奴婢也不敢去回禀。实话对你老说罢,我看他老今日大发了雷霆,就是二奶奶只怕也要受辱,何况奴婢下人?也不敢空手回去。你老不管怎么,将就着写罢,免的带累奴婢挨打。”素娘未及开言,秋月一旁听的明白,不由心中大怒,走向前来叫声蜂姐。不知秋月说些什么,且听下回便知。
第十七回 切切悲啼伤心思往事 悠悠逝水无计吊芳魂
且说蜂儿句句词意逼勒素娘,秋月不由的心中动怒,说:“蜂姐姐,等我合你去见夫人,奶奶这里连命都顾不过来了,就教费先生写写也使的。再者公子是二奶奶亲自养的,难道千岁还疑是二奶奶害的不成?”蜂儿说:“可是呢,夫人皆因怕千岁错疑了别人,才叫二奶奶亲写回书哇。”秋月说:“这不都是我的错!每夜我起來几次,偏那一夜我睡死了,致有此祸。回书只管照此写去,等千岁回来,我情愿领个死罪,断不累及别人。我合你去见夫人。”蜂儿把眼一丢,说:“好妹子,咱姐儿们流贼的永昌钱,不知算个什么新样儿的吉哈。”素娘一声喝断:“贼婢们少要斗口,休得放肆!若再胡言,一定重责不恕!蜂儿过去,回禀夫人,书中只管把不是撂在我一人身上,原是我自不小心,并非夫人误事,等千岁回来,我自然认罪领死!”蜂儿听毕,不敢再言,只得答应一声是。
转身回至前边去。秋月说:“好个胆大的小娼根!自从那日失公子,我见他分外长精神。狐假虎威来欺主,卖俏抓乖惯咬群。”素娘摆手说:“且住,让我歇歇定定心。”秋月闻言不言语,不多一回到黄昏。兰房秉烛交更鼓,娘儿俩,默默无言暗断魂。黎素娘面对银坐,想后思前痛碎心。自叹:“生来多命苦,父母膝前身受贫。奔到京中叔父死,亏了义伯老周仁。因遵父命入高府,为报王爷葬母恩。如鱼似水成佳偶,又逢贤惠那夫人。相爱相怜如姐妹。知疼着热似娘亲。一旦千金贵体归黄土。闪的我,无着无落少精神。苦劝老爷将弦续,还指望似月重圆花再新。谁知娶了庸才女,恰好似寒冰移向火炉焚。也只好终日强颜陪木偶,再不想平生天大祸来临。孩儿去向真奇怪,莫不是高门该断这条根?细想那日求来卦,神言岂肯有虚文。曾说是骨肉重逢一月内,今日是廿八天了还是杳无音。再过两天绝了望,我还有何心世上存。蜂儿方才那些话,分明是夫人要把我的错来寻。与其等着受凌辱,何不早早见阎君。”素娘想至这地步,泪似珍珠望下淋。秋月看着心不忍,慢擦眼泪启朱唇。
走至素娘面前,说:“天已交了一更,我劝奶奶也该安歇,养养身体。这些时水米不进,只是啼哭,万一焦劳病了,找回公子来的时候,叫谁抚养他?”素娘长叹了一声说:“痴丫头,你还指望找回来么?我想再也是不能的了。”秋月说:“今早郑昆又派了五六十人往百里之外寻找去了。奶奶为何只说不能?”素娘说:“前月十八日郑昆求得卦来,曾有一月之内骨肉重逢之言,彼时见了心中到宽绰了许多。秉着心肠盼至如今,已是九月十六了,算来已是廿八日了,也不见动静,只剩了两天工夫,难道就找着不成?”秋月说:“就是剩了一天,保管有喜信。”素娘说:“何以见得?”秋月说:“我想公子必是个有大福的,断不致不明不白的泯没了他。若不是个大器,满月如何惊动吕祖下降,与他分开了十指,又印上‘永保遐龄,遇难成祥’的朱字?有这一番的奇遇,岂是无福无寿之人?二夫人想想吗!”
素娘被他提醒,说:“好丫头,解的明白,倒叫你提起我一个念头来了:趁此夜间,你可随我到园中吕仙祠中叩拜哀求一番,吕祖大发慈悲,保佑我母子重逢,也未见得。”秋月说:“这是正理。当初是向他老求了来的,如今有了难,还是求他老搭救。我点灯笼去,咱娘儿俩就走。”素娘说:“门都锁着,如何是好?”秋月说:“把箱柜上的钥匙都拿着,开开试试。”素娘点头,慢慢起身,才要下地,只觉眼一黑,几乎跌倒。秋月连忙扶起,复又坐下,口内气息奄奄,说道:“只怕走不去了。”秋月说:“人无根本,水食为命。奶奶这些时茶饭少进,日夜啼哭,精神虛损,自然没有气力。我劝扔奶吃点东西,也接接元神,不然若跌在那里,如何是好?”素娘说:“我是咽不下去哟。”秋月取了一盘茶点,放在素娘面前,说:“奶奶强吃些罢。”素娘只得勉强吃了几口,饮了一盏香茶,定了一定,说:“这回儿的心刚刚不大跳了,咱们走罢!”
秋月答应不怠慢,连忙点上绛纱灯。主仆二人离绣户,开放园门往里行。但见一天夜色凉如水,满园寂静悄无声。残荷败柳黄花瘦,玉阶露冷坠梧桐。惟有渊明花色好, 紫白红黄对月明。黎素娘慢步苍台穿曲径,对景伤心百感增。不多时来至吕祖祠堂内, 焚香顶礼秉虔诚。恳恳切切深深拜,哭诉心中万种情。千言万语苦哀告,只求保佑子相逢。秋月后边也拜祷,忠心只为主人公。二人祝告时多会,忽听谯楼起二更。主仆只得回房转,黎素娘浑身无力喘不停。秋月扶持安寝下,神思短少眼朦胧。斜扶绣枕身乏倦, 一阵迷离入梦中。只觉着己身还在祠堂内,哀怜叩拜在埃尘。只见那吕仙坐上说了话, 口中嗟叹两三声。高叫:“侍香休悲痛,因果分明莫当轻。前生作下今生受,今世修来后世擎。须知善交无好运,否极才得泰来逢。梅能傲雪称佳品,几寒而后显松青。报恩只有雄乳母,护庇临凡东斗星。”素娘说:“弟子叩恳无别望,惟求早见小儿童。”吕仙点头说:“休急,除非死后再相逢。”素娘听说魂离体,哎哟一声把目睁。
一翻身坐将起来,心头乱跳,虛汗珠。连叫:“吕祖,吕祖!痛死我弟子了!我今日可绝了望了!”
死后相逢这句话,明明是叫我歇心。娇儿一定无了命,必是家遇歹人。我终朝痴心妄想重相见,今日个梦里分明指教真。罢了罢了真罢了,命薄无福苦万分。追想从前肠寸断,叫几声仁德贤惠那夫人:只为求儿心中碎,日夜焚香拜上神。好容易得他姐弟俩, 不亚如怀中美玉掌中珍。看待双印十分重,比你的亲生胜几分。世间贤惠人虽有,不似你端正廉明那样真。死后必然登仙籍,怎不来护佑你坟前拜孝棍。这而今忽遭异变你知否?怎忍的割断生前万种恩?夫人哪,英灵不远等等妾,领领我,孤苦伶丁屈死魂。非是奴家寻短见,只因进退两无门。一来无颜见千岁,断了香烟罪更深;二来心内实难受, 如何料理过光阴;三来夫人情性变,难免恶作辱奴身。总然老爷不见罪,这段牵连怎么禁?不如一死千般净,又省愁烦又省心。”这佳人,一怒横心主意定,慢下牙床把手伸。取了条罗帕长三尺,蹑足潜踪奔绣门。玉腕高扬才要扣,忽听得一阵悲伤入耳轮。
素娘住手细听,原来是秋月梦中说睡话,一面啼哭,一面说:“好奶奶,不吃饭喝几口汤罢!”素娘闻听,一阵心酸,簌簌泪流面,暗暗赞叹道:“这丫头到有点忠,情真意切,形诸梦寐,叫我如何舍得下他?如今一死,这孩子不但无人疼爱,只怕夫人要归罪于他,如何是好?”想了一回,说:“有了,我何不如此这般,哄他逃命便了。”想毕,把秋月唤起来,故意的欢容满面说:“丫头,咱娘儿们可好了,纯阳老祖果然灵么,方才梦中指引我,说我三日内有大祸临身,必须暂且离家躲避躲避,不但化凶成吉,管保我母子目下团圆见面,谨记,谨记。我说那里去才好?吕祖说:‘投奔江家,万无一失。’我心中一喜,忽然醒来。细想你娘家姓江,莫非教往那里去躲避躲避。圣仙之言,岂可不遵?趁此夜深,咱们就走,万一应了仙言,会着印儿,岂不是万千之幸?”秋月闻言,踊跃起来,念了声阿弥陀佛,“既是吕祖指教,咱娘儿就走。”素娘说:“你去把那包碎银子拿着,再包几件衣裙,你娘家甚窄,咱们到那里也好用度。”秋月答应,进室收拾去了。素娘便用针线把浑身衣服鞋脚缝了个结实,又写了几个字放在桌上。不多时,秋月收拾完了,包了一个包裹,提了也来。主仆二人,悄悄开门,穿过亭轩,从花园北门出来,四下一看。此时西南上一轮明月如画,更深夜静,悄无人声。素娘低问道:“你可记得路径么?不要走错了才好。”秋月闻言,
用手一指说:“夫人看,转过这前面的山坡慢向东。顺着那运粮河岸朝北走,不过二里有余零。今年倒来了两次,岂有心中记不清?”素娘闻听不言语,跟着秋月往前行。手胼足胝强举步,心灰意懒暗伤情。可怜他娇娆弱体金闺艳,似这等徒步而行那惯经?只觉着夜气侵人凉入骨,金风飒飒冷如冰。双弯蹴损弓鞋绽,四肢酸楚腿儿疼。香汗如珠湿绿鬓,娇喘难停粉面红。刚刚走了二里路,上了那运河堤交四更。只听得秋月低声说: “好了,那边不远是门庭。趁此无人咱快走,看看月落要天明。”素娘闻听不言语,香躯缓缓坐埃尘。
秋月说:“我也歇歇儿。”遂坐素娘背后。坐了多时,只见那素娘一带清波,点着头不住的掉泪。秋月用手指着说:“奶奶看,那里堆堆的就是太平庄了。从这小路儿下了河岸,再走一箭远,就到了。天已交了五鼓,咱们走罢。看有人走动,不大方便。”素娘也不言语。秋月又催促了两次,只见素娘猛然说道:“痴丫头,那是我的去处呵?这话实对你说了罢,我是要死在这里!我得的并非吉祥之梦,躲避逃灾,等候双印相逢俱是哄你之言。我梦见吕仙警教是真,说道:‘你想母子重逢,除非死后。’因此我绝了念头。强活了这多时,还指望找回来,今既得此不祥之梦,不死何为?有心不死家中,一则我这一把无用骸骨,不必埋在高家土内;二则又恐连累于你,所以哄你出来,各逃性命。那包裹中几件衣裙,散银子有六七十两,拿到你娘家,叫你父母与你择个良善人家,以此碎银为赠嫁之费,也是主仆一场。从此永别,各奔前程去罢,不要思念我了!”
素娘的话还未尽,把秋月吓的弃了包袱,一咕噜爬将起来,双手一伸,把素娘衣裙紧紧拉住。
咕咚一声面前跪,悲声惨切带呜咽:“奶奶活活吓死我,好性儿的亲娘千万别。凡事只往宽里想,快把这个念头歇。虽说儿女牵连重,怎就把恩爱夫妻情义撇。公子总然无下落,难道说,你老望后就不生咧?老爷有日回家转,那时节花又重开子再结。何况此时还有望,我料着公子这命不轻绝。古来吉人有天相,将来一定衍瓜瓞。千岁奶奶都慈善,好事行了一大些。好人若还无好报,除非天上没了玉皇爷!夫人素日多明圣,读过诗云念子曰。凡百事儿见的透,称得起闺中领袖女中杰。为何今日行拙志,半世的聪明变傻呆?你老回心再细想,奴婢的言词贴不贴。奶奶不听奴婢劝,我还寻甚么娘来找甚爹。情愿随主一同死,好合你,阴曹作伴永不别。”丫鬟说着嚎啕哭,两泪纷纷往下滴。黎素娘发怔无言抬头看,但见天边明月往西斜。
素娘见他双手拉衣,哭哭啼啼,劝个不住,沉吟了一回,说:“罢,起来,你说的都是好话,我不死了,听天由命,混去便了。天已渐明,咱们快些回家去罢!”秋月说:“这才是我的好奶奶呢!”说着站起身来,一手提着包裹,一手拉着素娘,回归旧路。
走了几步,冷不防素娘把秋月一推手,秋月叫声哎哟,身子一歪,松开左手。这个空儿,素娘得便,
一纵香躯朝下跳,只听扑通响一声。秋月此时真吓杀,大叫“亲摊把我颠。”直瞪着双睛河内着,只见那,水势滔滔猛又凶。见主母就浅就浮黑影影,霎时间波急浪涌去无踪。这丫鬟望着河中双脚跳,刀搅柔肠恸泪倾。哭了声:“奶奶哟你可疼死了我,好性儿的妈呀你怎不得善终?好好的合家欢喜把中秋庆,忽然间半夜丢了小相公!倾的奶奶无了路,才有今朝这事情。细想全是我的错,嘴谗的娼妇欠生疔。不灌黄汤睡死觉,也知个风声影共踪。可怜你一月以来瘦了半,寸断肝肠血泪红。虽是你着己连心劝几句,无非那郑昆梁氏还有个真情。上房的不言不语如木偶,是一个好好的先生。蜂儿丫头诡计多端贼贱婢,昨日起样儿大不同。奶奶呀,你自己横心不顾命,至死还能把我疼。赏银叫我回家去,我怎忍偷生自去走前程。为仆若不知忠义,牛马心肠畜类同。”这丫鬟,满腔怨气双眉皱,一怒横心把包裹扔。大叫:“奶奶等等我,秋月如今陪你行!”举步撩衣才要跳,只听的一声喊叫令人惊。
这喊叫声不知是人是鬼,等我歇歇再说。
第十八回 黎素娘遇救重生 隆太君改书慰婿
却说秋月正要投河,只听得有人大叫:“秋月不可,我来了!”只见一人飞奔而来。秋月吃了一惊,吓的倒退一两步,月下看的明白,却是他老子江泰。原来这老头儿在县中当的个禁役,只因今日往亲戚家贺喜,惦着次日点卯,所以连夜赶回。顺着河岸往家正走,远远只听得哭声,心中纳闷:这时候有谁啼哭?细听又是妇女声音,越发疑惑起来。紧行几步,听出声音好似女儿秋月,近前仔细一看,果然是他。见他正要投水,老头儿着忙,大叫一声,将秋月吓住,急急走至面前,一把拉住说:“好了丫头,你作了什么歹事,来此自尽?快快实言,不要隐匿。”秋月见了亲人,不由的哀上加哀,遂将已往之事,哭诉了一番。
江泰闻言,跺足捶胸,目中落泪道:“可怜那等一位良善夫人,落了这个收场结果,可伤,可伤!
如今你也难回去,只可随我转家园。打听那里怎么样,再作商量送你还。”秋月回言: “我不去,背主忘恩大不然,不如葬在鱼虾腹,免的父母受干连。”江泰摇头说:“休讲, 快跟我走莫迟延。”说着向前提包裹,催促女儿两三番。秋月无奈强移步,心疼主母泪不干。走一步来哭一步,老老头儿听着心恸酸。父女二人哭回去,只当贤人赴九泉。岂知良善神佛佑,早已就惊动纯阳吕上仙。暗护落难侍香子,忙把那玉京真人唤至前。如此这般亲吩咐,送他去安身立命等子团圆。柳仙领命不怠慢,足驾祥云起在天。棕拂拋在波涛内,把素娘的香躯托上边。顷刻送至天津卫,见了乡宦归家的家眷船。
原来这只船是一个山东的进士,在丹徒县为官,任上病故,夫人扶柩归葬,泊船在此。这日老院子刚然起身,立在船头上,正与两个船家说话。只见水面上飘了一个人来。老院子说:“你们快来捞救这个人,岂非一件阴功?”船家说:“大清早救上来,万一是个死的,岂不悔气?”老管家只是着急,叫他救,船家又不肯。正说之间,只见舱中走出一个丫鬟来,说:“夫人说,叫你们救上来,要是活了,每人赏银一两。”船家听说有赏,齐声应道:“夫人吩咐,小人等遵命。”忙取钩竿,看着那人飘摇飘摇凑了船来,这个说:“好生奇怪呀!这样的紧溜,他为何消消停停儿的飘来?你是等着我救哇!”那人说:“原来是个女娘子。”
说话间,到了跟前,二人一齐伸手,用勾杆搭住衣服,老院子也帮着用力钩竿拉上船头。这个说:“好,好!还有气息呢,只怕活的了,咱们要得赏咧!”又只见舱中走出两个丫鬟来,说:“夫人吩咐,既是女子,有的气息,叫我们抬他进去呢。你们闪开。”两个船家连忙躲过一边,丫鬟向前,抬入舱中。夫人说:“快些与他换上干衣,用被包裹,再把热汤灌下一碗,把他坐定,慢慢呼唤。”丫鬟答应,一个人取姜汤,一个去换干衣。一面说:“夫人请看,这女子非失足落水,却是有心自尽的,这衣服都是用线缝在一处。说话间,换了乾衣,灌下姜汤。夫人说:“好生扶定,叫他慢慢醒来。”
他虽然一怒横心寻自尽,幸有那柳仙的法力暗中帮。口内并无一点水,身体全然未受伤。胡胡悠悠合二目,就是那冷水侵肌遍体凉。开水姜汤喝下去,浑身穿上暖衣裳。魂还气转神归舍,开眼犹如梦一场。但见自身坐在船舱内,左右相扶人一双。有位佳人床上坐,罗帕包头似病妆。看罢不由心纳闷,疑惑不定暗思量:“曾记得我与秋月离家下, 同在河边话短长。舍命横心身赴水,怎么就胡里胡涂到这厢。床上那人多面善,仿佛见过在何方。这些人不知是人还是鬼,令人纳闷好彷徨。”黎素娘,惊疑不定胡思忖,只见那夫人有话问端详:“娘子不必心惊异,贵姓高名住那方?这是坐船从此过,看见尊躯浮在江。令人捞救回阳世,这也是前缘幸遇巧非常。有何为难寻短见?只管实言却不妨。果若情有可原处,待我从中作主张。”素娘闻言如梦觉,未从启齿泪千行。说:“多蒙大德将我救,枉负恩人心一场。处此之时终是死,说起情由痛断肠。妾身原籍曲阜县,跟随父母到京邦。父名德谦叔德让,妾身名为黎素娘。我的父受恩感念高千岁,聘去镇府内作偏房。”素娘之言还未尽,但见那位夫人扑下床。向前双手忙抱住,悲声惨切泪汪汪。叫声:“贤妹想杀我,再不想,今日相逢在这厢。不必惊疑再细认,我是你姐姐黎淑娘。自从那年离别后,眠思梦想暗神伤。徐明已死音信断,关山相隔路途长。那年你姐夫中进士,接请合家上汴梁。指望骨肉重相见,令仆人寻访踪迹日日忙。好容易遇见周老者, 才知道叔父爹娘命已亡。说你聘在镇国府,上和下睦甚安康。又要高府将你看,听得说,归葬诰命转渔阳。后来儿父点县宰,跟随赴任度时光。在外宦游这几载,你姐夫身得重病见阎王。愚姐扶柩归故里,前日得了个遗腹小儿郎。泊船在此雇乳母,才得相会在长江。闻你际遇十分好,贤妹你生来性格最端庄。却因何事寻短见,快把原由表一场。”素娘大恸才要讲,旁边走过小梅香。
两个丫鬟一齐劝解说:“夫人今日与姨太太相逢,乃是喜事,再者夫人尚未满月,岂可过于伤感?天气又凉,且请上床温暖温暖,与姨太太慢慢叙话,岂不是好?”姐妹二人这才止住悲啼,携手站起来,叙礼归坐。丫鬟送上热茶,二人慢饮谈心。
素娘把那别后数年,自进高府直至今日之事,从头至尾哭诉了一番。淑娘听了,伤感不已道:“咱姐妹一个样的命,我是半路亡夫,你是中途失子。”素娘说:“姐姐若较之小妹还强一倍。姐夫虽然去世,尚有外甥,抚养成人,便是你老来之靠了。”淑娘说:“血泡赤子,那里就指望的了?这不过听天而已。就是双印外甥,细听贤妹方才之言,也还有几分指望。满月时既有真仙下降,与他治好胎疾,这孩子必非凡器。贤妹你想,那有个无福无寿之人,惊动神仙点化?你在昏愦之间,未尝细想,这一跳水未免猛浪些了。”素娘说:“侍儿秋月亦曾以此相劝。但姐姐不知,丢他之时,合家惶惶,郑昆差许多人分头去找,求签问卜,无所不至。求得福缘庵观音灵课十分吉祥,曾有月内骨肉重逢之言,就只是第三句‘奸字引’三字令人难解。”淑娘说:“卦语既是吉祥,何故寻此拙见?”素娘说:“小妹因见了这个卦语,安心耐性,自八月十八日等至昨日九月十六日,整整二十八天,也不见个喜信。着急无奈,夜晚求吕仙,果得一梦,见吕祖说:‘若要重逢,除非死后。’小妹因此绝了念头,所以投河自尽。”淑娘说:“那卦语贤妹可还记得?”素娘说:“小妹记得。”遂念了一遍。淑娘沉吟了一回,欢喜道:“贤妹恭喜,只管安心等待,将来与外甥一定团圆会面。”素娘说:“姐姐何以见得?”淑娘说:“妹妹聪明一世,蒙懂一时,这课语真是灵应。一月之内,骨肉重逢,已应在咱姐妹身上了。‘滩头获宝珠,重庆喜何如’这两句是说见了外甥,如同得宝,滩头便是江河,今日与我重逢,要再找着外甥,岂不是两番喜事?那时就应在‘重庆喜何如’这一句了。‘奸字引’三字,一定也要应验,此时断不能句句令人解开。”素娘连连点头称是,又说道:“姐姐所见虽明,小妹终疑‘死后相逢’这句话大大不吉。”淑娘说:“这更易解。你昨日投河,便是死了一次,再与外甥相见,岂不是死之后了么?”素娘闻言,如梦方觉,恍然大悟道:“姐姐所见高明,小妹不及多矣。自此不必胡思乱想,哀告着神佛,耐心等候便了。
淑娘说:“贤妹此时也难复回尊府,不如跟我同上山东,权住舍下等着。或是找着外甥,或是妹夫回来,再作道理。”素娘说:“多蒙姐姐见怜,小妹愿去,但不知几时起身?”淑娘叹道:“因你姐夫暴病亡故,我过于悲恸,及至分娩了你外甥,血虚气弱,一点乳食也是无有。泊船在此,雇觅乳母。此地居民都嫌路远,重价与他,俱不肯去。这几天钱花费无数,找这近处村妇,一日暂贴几次。不是因此耽延,也早已起身多时了。”素娘说:“何用去觅乳母?这点小事小妹替姐姐代劳。我的乳汁至今未断,待我乳哺外甥,岂不胜似他人?”
淑娘说:“此事怎好劳贤妹?令人不安使不的。”素娘回言:“何妨碍?亲姐妹不必客气与推辞。抚养更比他人好,偏遇着事儿凑巧甚合机。世间人除了自己生身母,连心疼爱是姑姨。妹代姐劳是正理,亲戚自然是亲戚。不过是姐妹相帮扶幼子,难道说你还叫我奶妈子?”淑娘闻言忍不住笑,说:“贤妹高情深感激。”素娘复又开言问:“外甥名儿叫甚么?”淑娘说:“自从生了这个妨爷种,我的心中如乱麻丝。不知叫个甚么好,奉烦贤妹替寻思。”素娘说:“我的孩子叫双印,因他有手内仙文作护持。如今叫他个冯宝印,排着他哥哥可使的?”淑娘点头说:“很好,如此不必再更移。”姐妹谈心还未了,只听得院子帘前把话提。
老管家在舱门外说:“小人进禄与姨太太叩头,与夫人叩喜。”两个船家也与夫人、姨太太叩头。慌的两个丫鬟连忙向前磕头说:“奴婢们还不曾拜见姨太太、与夫人叩喜呢!”素娘说:“不消,快些起来罢。”淑娘叫丫鬟取四两银子赏于船家,吩咐道:“原说每人赏银一两,如今救的是姨太太,多赏一倍,就此开船。”船家欢喜非常,这个看着那个说:“伙计,留神望河里看着些,万一再飘一个来,咱们又要发财了。”院子把眼一瞪:“还不悄言,看夫人听见。快些开船,赶路要紧。”
欢天喜地答应是,解缆抽锚挂起篷。将篙一点离了岸,似箭如飞趁顺风。水路行程急又快,不多几日到山东。到了冯宅安置毕,从此后经心扶养小儿童。贤人得了安身处, 秋月父女那知情。只当主母河中死,悄悄的烧化纸钱祭亡灵。那一日,高府之人清早起, 不见了素娘、秋月吃一惊。郑昆、梁氏黄了脸,蜂儿、任婆暗咕哝。伏氏口内胡批论, 夫人低头心不静。众人寻至花园内,瞧见门开一路通。复又回至兰房内,东寻西找乱烘烘。桌案上边拾着了遗字纸,方知自尽赴幽冥。义仆夫妇魂不在,郝昆先放了悲声。家丁各各流珠泪,喜坏了伏家小畜生。同到上房把夫人禀,那伏氏半晌开言问一声:“他今自尽因何故?你们大伙儿作调停。老爷回来怎么讲,打捞尸首可还能?”梁氏开言心内气, 说:“难道夫人还不明?二奶奶只因无了路,想是心疼小相公?”伏准向前一摆手,说:“依我思量有隐情。”郑昆听到这句话,心烦火起动无名。
义仆见伏准词意刻薄,心中虽恼,不敢失礼,压着气儿,向伏氏说道:“大相公言之差矣!我们二夫人自十九岁娶到府中,言非礼不发,事非礼不作,稳重端庄,幽闲贞静,合府人所共知。别说别人不敢妄议,就是千岁与去世的夫人还加倍敬爱。如今这一死乃万分无路,此乃是一定明情,有何可疑,有何猜忌?不是老奴斗胆说你一句,大相公你小小的年纪,不要这等设心。”几句话说的伏准满面通红,只得强辩道:“我并非猜疑,他老既要自尽,家中池沼颇多,何必出去跳在河里?再者,他老是为思儿,难道那秋月丫头也陪着死了不成?恐是他见二娘死后,那屋里就是他一人,盗些资财,暗暗回他娘家去也未可定。”蜂儿说:“这个只怕猜着几分了。要是我不肯随着宾了天。”任婆说:“何不到江家看看,若找着拿回来,拷问二奶奶下落。”郑昆闻言心中暗暗的动气,切齿道:“若是杨夫人在日,那容这些狗男女七嘴八舌胡言乱道!”伏氏说:“要不着个人到江泰家中看看去?若是在那里就叫了他来,不在那里就罢。”苍头说:“不必着人,等小人亲去便了。”
说毕,退出上房,自后出去,穿过花园,上了河岸,不多时到了太平庄江家门首,大声呼唤。秋月父女正在房中嗟叹素娘,老婆儿听见招呼,着忙说:“这是高府着人找你来了,女儿快些躲避躲避。”秋月说:“这声音是郑大叔,我正要见他诉诉奶奶的苦处。爹爹快些请他老进来。”
江老儿闻言不怠慢,跑到门前请义仆。郑昆跟随将门进,秋月一见放声哭。站起身来迎上去,二目纷纷滚泪珠。郑昆说:“侄女不必心伤感,二夫人如今竟何如?”秋月见问如刀搅,带痛含悲叫大叔:“二奶奶如此这般辞了世,早向西天去享福。蜂姑娘他可舒坦了,这而今,眼疔肉刺尽皆无。我就跟你去领罪,好叫他头清眼亮把病根除。千岁在外奶奶死,这如今高家的世业尽归伏。”义仆闻言长叹气,未曾启齿泪如酥。说:“合该主人时运败,这也是前因造定岂轻忽。我岂肯带你回去投罗网,我自有一番言语去回覆。” 江泰闻言忙拜谢,拭泪开言叫大叔。、
江老头儿说:“若得大叔从中隐瞒一二,小女之命如同再造了。”秋月母女也一同拜谢。郑昆连忙还礼道:“你我兔死狐悲,物伤其类,今日我不叫别人来者,恐他们不能见机而作,再者此事并非背主昧心。我这一回去只说有人看见你与二奶奶一同投水身亡,你们自此另寻个住处,免的大家不便。”当下江家三口儿千恩万谢送了苍头。郑昆回家见了夫人,只说素娘、秋月一同赴水,有人看见随波而去了。
伏氏听说发了回怔,落下几点泪水来。蜂儿、任婆这才放心,一力撺掇素娘房中所有一概连钥匙收入上房,伏准叫费举人写了一封书字,大概是说素娘中秋夜宴大醉回房,丢了孩子,自知罪重,投水身亡等语。又修一封问好的安启,备了些土物,打发杨忠回京,见了主人,叩安已毕,呈上书信。顺天侯打开与隆太君一同观看,前边是几句套话,后面就是丢双印原故。母子二人一见彼此吃惊。
一齐口内说奇怪,旁边立怔了李夫人。老太君眼望杨爷将儿叫:“此事好叫我疑心。书中言语多不对,黎氏为人我知的真。四德三从知礼义,稳重端庄情性温。不致饮贪杯误事,岂有个半夜房中丢了人?”杨爷说:“为儿也是这等想,一定其中别有因。”夫人说: “人若不到千难处,怎肯自尽命归阴。”隆太君说:“此书若寄到边庭去,你妹夫疼个昏来气个昏。怎生料理军情事,还怕他气恼加攻命不存。”夫人说:“何不暂且收藏下,另写平安报好音。”杨爷点头说:“也好,且免他目下着急与动嗔。”太君说:“还有一言须紧记,大家从此再休云。莫叫梦鸾听了去,孩子虽小更留神。他若知道这件事,不免悲啼与泪淋。倘然气闷成了病,那就活活摘了我的心。”太君说着长叹气,昏花二目泪珠淋。李夫人闻言忙启齿,吩咐那手下丫鬟使女们。
夫人说:“你们都听见老太太吩咐的话了么?那一个口角不稳,要叫大姑娘知道,一定处死!”使女们一齐答应。当下杨老爷叫李夫人把原书收起,另写了一封平安书信,交付边报,与高公带去。不知镇国王近况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